我与金主的巴别塔(21)
或许池赭都没能察觉,他的小秘密早就暴露了。
几月前,许停烛同他关系还不甚亲密,许停烛自认拿钱办事,关心金主身体也是分内之事。
在某个平常的夜,许停烛洗得赤白裸上身缩进被窝,池赭泰然离近,行至床尾时破天荒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许停烛原本佯装玩手机,闻声偷瞥一眼,池赭或许觉得不太体面,瞬间溜进浴室,许停烛歪头思索几秒,便披上衬衣偷溜下楼。
他乒铃乓啷,在厨房鼓捣出一碗热腾腾的姜汤,眼中载满期盼的星星。
他凝视池赭时瞳孔总格外认真,他眼白很清澈,池赭每个细微神情都被他尽收眼底。
他发觉,先生那双平淡无波的眸子,第一回 升起了犹豫。
许停烛顿觉尴尬,欲寻借口倒掉,结果手臂还未来得及收回,掌心便空了。
池赭的苦愁深恨一闪即逝,许停烛眨巴眼睛,眼睁睁看着池赭“咕嘟”咽下整完姜汤,他喉结滚动咽得极快,仿佛生怕被谁抢走了珍馐美馔。
末了,池赭扯过纸巾掩唇,神色如常道了声谢。
池赭一定不适合当演员,他拙劣的伪装总会从细枝末节处泄密,因为在乎,所以许停烛对他的一举一动格外敏锐。
他像刚从新手村跳出的小战士,日常任务便是观察池赭,备忘录曾记载了满满一页池赭的喜好,并在自己能满足他的项目后打了勾。
之所以后来许停烛惶惶不安,总不敢信池赭喜欢自己,也不过是他自卑作祟,而不是凭借池赭装得像。
彼时,许停烛听见池赭硬撑着道谢,凝视他额角溢出的细汗,心里既错愕又麻酥酥。
为了补救,他自衣兜摸索出一颗水果硬糖,还没来得及塞进池赭掌心,便被俯下身的池赭蛮横摁住后脑勺,强硬地接了个绵长的吻。
许停烛时至今日,依旧记得那刻唇舌交缠的辛辣。
那份辛辣与平日里的不同,隐隐约约的甜意让那个吻五味俱全,却又不显诡异,许停烛配合着席卷而至的舌头,软腿汲取到池赭少见的无奈。
他口腔仅余的空气被抽光,情动从敏感的神经末梢传递到四肢百骸,他像只垂死挣扎的鱼,池赭就是钓着他的鱼钩。
恍然间,他松开被捏皱的衣领,白皙指尖轻颤,试图抚平池赭眉间褶皱。
柔软指腹刚贴进,池赭眉眼便配合着舒展开,许停烛不断吞咽唾沫,偷睨池赭。
在脊背发麻的舒服中,他第一回 尝到金主隐秘的温柔,心跳自此絮乱。
许停烛抱手机发了会儿呆,对面半晌没回信,他磕着拖鞋后跟,拖鞋“啪”地摔在地上,许停烛赤脚晃了晃,没多时又趿拉进去。
等待片刻,他将只余百分之二十一电量的手机扔回电视机柜,插上充电线。
许停烛身着毛茸茸的珊瑚绒睡衣,是前两天池赭买回的粉色中性款,昨晚池赭将睡衣扔在床上,许停烛与他对峙片刻,最终败于池赭的情色攻势。
许停烛其实不排斥粉色,只是想寻借口同池赭闹着玩,早晨池赭刚起床许停烛便醒了,怕他担心就继续装睡,直至大门轻闭,他摊着散架的身子骨发了个漫长的呆,这才爬起来套上睡衣,赤脚立于穿衣镜前。
他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良久,里面的少年眉眼生春,唇红齿白,许停烛欣然接受了粉色衬他肤色的说法,并准备今晚接着用“嫌弃粉色”的借口,诱使池赭对他为所欲为。
现在是下午三点四十五分,暖气将室内外分割成两季,许停烛半小时前自凌乱大床爬起,顶着糟乱栗发奔去厨房,泡了杯加糖麦片慢吞吞咽下。
微波炉旁搁着放凉的饭菜,许停烛食欲不振,不愿碰油腻食物,便目不斜视地将碗向角落推了推,佯装没瞧见。
将该做的事全做过一遍,他开始仰头冲挂钟发呆,分针旋转得极慢,片刻后,许停烛抱着小毯子,从卧室椅子奔向客厅沙发。
挂钟又慢吞吞旋转三分之二刻度,他又趿拉拖鞋,投向落地窗边懒人沙发的怀抱,他伸长双腿,用小毯子遮住小腹以下部分。
许停烛倾倒进去,胳膊将沙发击出明显的凹陷,他无所事事地眼珠随窗帘拉绳晃了晃,再百无聊赖地以两手捂脸。
进入寒假,许停烛生活骤然变得空荡。
这种空与无所事事无关,而是一种灾难渐近的不安。
按理说他能做的事挺多,书房的灰色书柜上还搁着一大叠考研书,歪歪扭扭倚靠向玻璃门,上回池赭开柜门找文件,差点砸了脚。
前两日,池赭无视父母唠叨,寻了个借口回家住,临近年关,大街小巷日益萧索,许停烛再不愿去想,最讨厌的节日还是徐徐而至。
人类编造各种佳节,只为制造团聚的契机,为了能够短暂狂欢,大家不惜臆想出各种神话传说,无论值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初衷总是美好的。
怪就怪许停烛的命不好。
他从未品尝新年带给他的温馨善意,新年之于他,反倒是一切美好的终结,况且年纪渐长后,他开始意识到外界越扰攘,就越容易衬托得他孤苦伶仃。
许停烛怔怔仰首,刘海垂落露出光洁额头,许是前两日被揭露了晦涩过往,他近日常常梦见那段半甜半苦的时光。
梦不太完整,反反复复播放的,全是许停烛与第一个“家”离别前的画面。
——他没骗池赭,他真记不太清那些事了。
能记住的,唯有落寞的情绪,还有口口声声把他当“亲人”的养父母,在某日猝不及防的尖声厉叫。
以及将他扔回福利院的那个清晨,那雾气弥漫的车窗,以及悠长的车轮碾压雪地的响动。
许停烛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拼命抑制酸涩,可惜收效甚微。
他尽量避免想这些破败不堪的事,可今天距离池赭回家还有段时间,许停烛不愿过分压抑自己,便维持懒散姿态,任由丧气自骨头缝氤氲出。
生来被抛弃并非他噩梦的全部,永无止境的厄运才是。
他事后辗转发侧,泪湿枕巾,总是不停地怀疑着——
他的亲生父母,是否也曾因他遭受过铺天盖地的霉运?
一定是这样吧,所以他们才会忍无可忍,将他残忍抛弃。
当年,池赭父母对他虽称不上视如己出,可也从未亏欠过。
小小的许停烛闯入硕大房间,强烈的格格不入令他手足无措,养父忙于公事,养母整日烧香拜佛,只在将他牵回家的头一日,蹲下来对他说:“别害怕,将这里当自己家就好。”
然后养母凝视他怯懦的眼睛,认真而固执地嘱咐他,一定得好好照顾哥哥。
许停烛没有关于“家”的概念。
陌生的大房子之于他,或许只是无尽的空旷,以及躺床上睡得痛苦的哥哥。
起初他很怕池赭,垫着脚替对方换毛巾时,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如果恰好碰见池赭翻身,他便像受惊的鸟儿,原地跳一跳。
这位贪睡的哥哥其实长得挺漂亮,问题在于他表情太痛苦,呼吸灼热剑眉紧蹙,许停烛自进门第一天开始便守着他,提心吊胆等他醒来。
池赭第一回 睁眼,是在第二天午后。
彼时的许停烛正脑袋一点一点,坐在床边脊背笔挺,打起瞌睡,红唇微微嘟起。
昨夜他没睡好,新房间的床软得他浑身酸痛,房间很大很安静,完全没其他小朋友的呼噜声。
许是许停烛天生贱命,过不得好日子,他躺在温暖舒适的房间,平生第一次失眠了。
醒来他不敢告诉养父母,整个早餐都垂脑袋遮黑眼圈,好在养父母也没空对小孩子施加关怀,嘱托两句便出门了。
当滚烫掌心温柔贴上脑袋,犹豫着抚摸两下时,许停烛迷迷糊糊间,吓得心脏都沦陷了。
一脚踩空的惶恐细密爬上脊椎骨,他头皮阵阵发麻,猛地抬头,冷不丁撞见池赭含着雾气的眼。
和许停烛在镜子里瞧见的自己很像。
池赭哑着嗓子,问出了第一句:“你是谁?”
许停烛记不清回答过什么,或许傻到一字都没吐出来,嗫嚅得宛如无措的小哑巴。
“不管你是谁,”池赭被烧糊涂了,竟变得话痨起来,他自说自话沙哑道,“谢谢你来陪我。”
许停烛想诚实回应,说我并不是为了陪你,只是实在没地方可去,可他撞上池赭含笑盈盈的眸子,终究将话咽了回去。
此后,他自认为愧对池赭艰难倾吐的感谢,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便陪伴得更加真心实意。
那段时光是许停烛童年最轻快的片段,池赭每天会醒来两三个小时,精神状态好时甚至一下午都不睡,他会坐起身子,许停烛伸着短胳膊乖巧地替他垫好靠背,他便笑眯眯地道谢。
池赭应当是喜欢同他聊天的,叔叔阿姨见他俩相处愉快也倍感欣慰,每天都会给许停烛买来精致小糕点。
许停烛本人也特别愉悦,不只因为入口即化的桂花糕太美味,更是由于同池赭聊那些没营养的幼稚话,成为他每天最大的期盼。
池赭有时虚弱得唇色苍白,有时难受得双颊嫣红,可无论如何,只要他头脑足够清醒,就会悄悄自被子里探出手。
许停烛见状便会自觉低头,任凭对方将一头软毛呼噜得乱七八糟。
在池赭无缝隙的善意里,许停烛隐约有了“家”的轮廓。
可脑海中的简笔画还未来得及上色,许停烛便猝不及防失去了这个家。
而第一个对他抱有极大善意的池赭……
因着命运的残忍,他俩猝不及防被冲散开来,成为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从此人海茫茫,各自飘荡。
第二十六章 “我抱着你,快摸呀!”
因为多了位小家庭成员,池赭的病竟真的奇迹般好转了。
家中一片欢呼祥和,很快新春的灯笼便挂满大街小巷,作为答谢,阿姨给许停烛买了好多新衣服。
在商城选购时,池母问许停烛的意见,许停烛就偷睨池赭,池赭拿什么他就急哄哄用食指点哪一件,最终他抱着一堆和池赭同款不同尺寸的衣服,回家时欢悦得都快蹦蹦跳跳,帽子上两只兔耳一甩一甩的,总算有点小孩样了。
池赭怕他摔着,便拽住兔耳朵提醒他,许停烛瞬间像被捏住后颈的小猫崽,乖乖地顺砖缝走起直线。
新衣服既柔软又温暖,比许停烛曾经统一购买的防寒服漂亮多了,人靠衣装,穿上这些价值不菲的精致布料,许停烛稚气未脱的面庞初现俊秀。
池赭像小大人般挑了挑眉,捏住许停烛两腮扯了扯,夸道:“弟弟真漂亮。”
许停烛瞬间脸都羞红了,想拉开池赭作乱的手又不好意思,只能任由自己变成气鼓鼓的河豚样,不服气地摆了摆胳膊。
不远处池母见两兄弟相处融洽,目光中也满是骄傲与欣然,放心地进厨房做晚饭去了。
等到家门口也挂上红灯笼,许停烛便常常垫着脚,好奇地伸长手臂拨弄灯笼穗,可惜六岁的小朋友胳膊太短,伸得再吃力也够不太着,某天池赭撞见他蹦蹦跳跳的模样,十分想笑。
他在后方,抱着手欣赏了半天许停烛倔强的跳跃,等许停烛都累得小口喘气了,他才宛如神兵天降,走过去将许停烛拦腰抱起。
许停烛猝不及防悬空,当即浑身僵硬惊呼两声,池赭在下方拼命憋笑,催他:“我抱着你,快摸呀!”
第二天,家里热热闹闹地写起“福”字,许停烛两手搭着桌沿东瞅西瞅,池赭刚写了大半,见状将毛笔塞进许停烛小小的掌心,握住他的小拳头,合力协作添了个点。
过年前一周,大雪纷飞,许多地方都封路了,池家的大年三十都自个待在家里过,曾经是三个人,今年多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