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雨(19)
雨天难走路,常家昱脚底下黏了太多泥,觉得鞋子都要沉得走不动路了。
他提着裤管,走到一旁的大石块旁咬着牙蹭了蹭,那石头滑不溜秋,好半天才将大块的泥蹭掉,其余几个人已经走到了前面十几米的地方。
他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倾盆大雨将山谷两侧的泥石冲刷下来,很快便汇聚成流体状不断地向下淌着,背后是暮色阴沉,山色憔悴不堪,远处的山谷深处时不时发出轰然的雷鸣。
常家昱的心里升起一股怪异的不安,就在此时,白松在身后叫了他一声:“兄弟,快走啊,再不走雨就下得更大了!”
他在原地站了站,脑海中突然迸发出一种可能,雷鸣之声仿佛穿透了他的脑髓,直钻到最深处,在那里敲响了振聋发聩的警钟!
“别走下面了!”常家昱下一秒便转过身奔到了前面四个人的身边,“我们快上去!”
白松被他扯住了袖子,愣了一下:“你怎么了?上哪儿去?”
“到高地上去,我怀疑可能发生泥石流!以前看过报道,这附近的山上有过事故发生!”
常家昱努力用自己的嗓音盖住澎湃如海潮的雨声,其余几个人面面相觑,但彼此之间信任尤深,没有质疑,他们跟常家昱一起往上攀登。
他们刚刚爬上十几米高的斜坡,只听震天动地的一声响,从百米外涌出了一股黑褐色的洪流,夹杂着无数泥块和山石迅速地往谷底流窜,势头猛烈。
常家昱喊道:“别愣着,我们继续向上爬,这里还是不安全!”
泥石流像是要吞噬整个天地一样,以不可阻挡之势迅猛席卷了他们几分钟前站立着的斜坡,将其淹没成了一堆混沌的废料,又带着从斜坡处裹挟着的泥石朝前奔涌而去,浩浩汤汤,势不可挡。
五个少年惊魂不定地站在山林边缘的一小块平地上,看着那疯狂的泥石流体淹过前方的路段,斩断了他们下山的途径,向更远的地方肆虐而去。
于一伟抓着树干,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恐惧:“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我给我爸爸打个电话!”
说着他便掏出手机拨通了亲人的电话,按键的时候手指都在抖。
两分钟后,常家昱问:“还没打通?”
于一伟吸了吸鼻子,颤着声呼了一口气:“没信号。”
几个人看着将他们所在之地彻底围住的泥流,心中都充满了无限的忐忑和惊恐。
他们都是快要成年的少年人,即便不是在锦衣玉食里长大,也都没吃过什么苦。他们有远大的前程,未来有无数种可能等着他们去探寻,如果将生命丢在这里,是一件可怖又可惜的事情。
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天色慢慢黯淡下去,直至完完全全变成漆黑一片。
寒风如刀,此刻不只刮在脸上,也刺在心尖。
几个人都不断地试着和外界联系,但是都没有能够成功。
几分钟后,卜震在一棵树下喊了一声:“喂,你们谁带纸了,我纸没带够。”
常家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纸,朝那边走了过去递给对方。
窸窸窣窣一阵,卜震站起身提上裤子,往旁边挪了挪,低声喃喃道:“难道我们要一直待在——啊!”
他脚底不稳,踩着的一块泥陷了下去,常家昱一愣,立刻抬手拉他。
他成功地握住了卜震的手,但是自己却同时被拽入了深渊。
远处的几个人听到动静立刻跑了过来,却也只能眼睁睁地听到两个人的呼喊。
白松用为数不多的电量打开了手电筒,但是能照到的地方实在有限,看不清更远的地方。
他们所站的这处高地,下面已经彻底被洪流淹没了。
白松怔怔地站了一阵,突然就哭出声来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初八下午,家里来了几个远方亲戚,常镇丰和严静陪着坐了一阵,一起吃过饭才将人送走。
从室外回来,严静扶着自己的后腰,叹了口气说:“最近腰一直有点酸,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常镇丰揽着她的肩膀,笑道:“瓜熟蒂落,孩子快降生了都这样,我帮你揉揉腰。”
严静唔了一声,问:“家昱是不是今天晚上回来?”
“嗯,他们订的晚上八点半的飞机,等九点多我去机场接他。”
快九点的时候,常镇丰驱车前往了机场,在外面守了一阵,并没有在人群中看到自己的儿子。
他又试着打了三个电话,但是都没能打通。
第三次拨号自动结束的时候,常镇丰的心里产生了一丝不安,就在他准备去服务台询问的时候,有人叫住了他。
常镇丰看到严钧西装革履地朝自己走了过来,也往前走了两步迎了上去。
“要去出差吗?”
“嗯,去C市,姐夫在这里等人?”
“哎,等家昱,他跟同学去外地玩,九点多下飞机,但没看到人,电话也打不通,我正打算去问问。”
严钧跟他一起朝服务台走去,一边走一边问:“是去什么地方玩了?”
“应该是D市的风沱山。”
严钧脚步一顿,眉心蹙起,追问了一声:“风沱山?确定吗?”
常镇丰见他神情严肃,又是一愣:“是啊,他跟我这样说的。”
严钧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几分担忧与沉重:“我看过新闻,风沱山刚刚发生了泥石流。”
凌晨一点,常镇丰和严钧赶到了发灾地点。
警方已经在几个小时前赶到了这里,负责疏散附近的居民以及营救受困的灾民。
得知还有几个十几岁的孩子被困在下山的路上,警方立刻组织了营救队,顺着另一条路上山。
距离常家昱和卜震从高地坠落下去已经过去了将近六个小时。
于一伟的MP5还有点电,他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冬天很冷,大山里的夜晚更冷,三个人哆哆嗦嗦地凑在一起蜷缩着身子,但仍然是手脚冰凉,半边身体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但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敢睡。
窦哲用头抵着自己的膝盖,低声说:“你们觉得咱们能活着回去吗?”
应答他的只有呼啸而过的冬风,其他人都没有说话,不仅仅是和他有一样的迷茫,更因为在这寒冬里多说一句话都很艰难。
过了一阵,白松突然站了起来。
他之前一直保持沉默,但也受不了这种无望的沉默,用两只手紧紧地夹着外套前面,站起来眺望远方。
也就是这一望,他看到了在莽莽山林中的一队人,他们用着探照灯,艰难地往南边行去。
紧接着,不只是白松,其余两个人也都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一开始以为听错了,直到白松将他们拽起来一起看向远方,才意识到那些人是来找他们的。
“我们在这里!在这边!”
他们激动地挥手,喊破了嗓子,也喊出了热泪。三个人在高地上拼命地跳着招手,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和声音去吸引营救队的注意。
于一伟招了半分钟手,才后知后觉地拿起自己的MP5,将亮度调到最大拿在手里摇晃。
终于,那队人发现了他们,立刻调转方向朝他们行来。
在看到白松他们的时候,常镇丰松了一口气,他上前问道:“家昱在哪里?”
白松鼻子一酸,立刻带着人往前走了些,将常家昱和卜震掉下去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常镇丰的心立刻就揪了起来。
严钧也在一旁听着,没等白松说完便转过身,对营救队的人说:“有两个孩子还在下面,现在要尽快找到他们。”
专业的营救人员取了绳索套在树上,又用其他方式再加固了一下,一人顺着绳索往下,拿探照灯看了一阵,仍然没有看到人,还得继续往下。因为体力原因,对方暂时先爬了上来,犹豫着要不要再找些人上山。
严钧站在深沉的夜色里,望着看不到底的深地。
“我来吧,”片刻之后,他开口对众人说道,“我体力没什么问题,可以试一试。”
“太危险了,”常镇丰红着眼说,“要去也是我去。”
严钧将外套脱下扔在一旁,一边将绳索往自己腰上系,一边说:“我当过兵,入伍证明也在,我下去成功的可能性会高一些。”
不顾其他人的反对,严钧顺着高地慢慢地向下移动,坡度很陡,握着绳索的手掌被磨得生疼,好像是破皮了。
严钧无视掉手上的伤口,继续向下,他闻到了浓郁的泥土翻新的土腥味,那是泥石流肆虐过留下来的信息。
又移动了数米,他咬着牙,用灯在下方照了照。
左侧没有,中间也没有,右侧——
一个黑色的帽子!
“我看到了,能不能再来一个人?”
半个小时后,两个孩子被救了上来,但都处在昏迷状态,营救人员拿担架将他们抬下山。
严钧始终在旁边跟着,目光几乎一刻不离地看着躺在上面的少年。
常家昱的脸上除了湿黑的泥块,额头上和下巴都都有两块磕伤。
刚刚将人救上来的时候,他的后脑勺也在流血,右脚踝二次骨折,只简单地做了包扎和固定。
常镇丰也在一旁跟着,嘴里念叨着千万不要有事,严钧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也是沉重。
下了山便立刻赶往了附近的医院,两个少年都被送进了手术室中。
白松他们被送回了B市,临走的时候留下方式,常镇丰答应在之后会将常家昱和卜震的情况传达给他们。
人都散去之后,严钧和常镇丰守在手术室外没多久,卜震的父母也赶了过来。
卜震的母亲是一位全职太太,三十五岁才得了一个儿子,平日里吃穿都供的是最好的。谁能料到天降灾祸,亲生骨肉生死未卜,哭得不能自已,她的丈夫一边安慰妻子一边担忧着儿子的安危,心力交瘁。
常镇丰给严静打了电话之后也坐不住,在手术室外踱着步子,严钧靠着墙没有说话,半晌后走到了允许吸烟处,摸出了一根烟,但始终夹在手里,就那样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他的着装一向整洁,如今鞋上尽是泥土,却没有心思打理。
手术做了两个多小时,严钧和常镇丰谁都没有坐在外面的椅子上休息。严钧还好些,常镇丰不一阵便耐不住惶恐地走动。等手术室的门打开,他的腿有些软,差点直接倒下去,严钧见状立刻伸手扶住了他。
医生带来的是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
卜震的情况没什么大问题,手臂扭伤,轻微脑震荡,修养几天就好。卜震的父母流着眼泪谢天谢地,握着医生的手感谢半天,才陪着自己的孩子去了监护室。
常家昱的情况很不好。
“外伤不是最严重的,他的额头和后脑都受到了撞击,颅内损伤不轻,仍处于昏迷之中,接下来只能暂时观察几天,实在不行还要再动手术。”
常镇丰脸色苍白:“那会有生命危险吗?”
医生叹了口气,面色疲惫:“这也不好说,先观察吧,如果能够醒来就没有大问题。”
常家昱被安置在重症监护室里,严钧去楼道口打了一个电话,回到病房的时候就看到常镇丰痴痴地坐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