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诡务司(77)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这位李博士的“言出法随”?
叶小楼不明觉厉,随即他又听见了李贺的声音,这次却不是七言,而是换了五言。
“园中莫种树,种树四时愁。
“独睡南床月,今秋似去秋。②”
叶小楼瞬间只觉得一股寂寞悲凉之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而自己仿佛正置身于昔日自家那间破院之内,卧在南床之上。
不知不觉,叶小楼的头开始一点一点,眼皮似要合上,似乎马上就要睡着。
“不……”
叶小楼告诉自己:不能睡着,千万不能睡着,不能入梦……
绝不能。
*
身穿单衣的男子跪在榻前,瑟瑟发抖。他已将身上的甲胄迅速脱下,连同那枚宝刀一起,放在榻上。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现在连那个梦境都已开始渐渐模糊,为什么梦中他身上所穿的甲胄,和腰间佩戴的宝刀,竟都变成了实实在在有形的东西,还让自己背上了“偷盗”的罪名。
但好像他的解释到底还是被那绿袍官员听进去了。绿袍官员没有多问,只是在他家中转了转,看了又看,连院落也翻找了一遍,随即走出去,只让这男子在榻前自行跪着。
院外还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像是年节时孩童施放爆竹的声音。不多时,又传来一声。
不一会儿,那绿袍官员又迈着大步进屋,大马金刀地坐在榻上,寒声问:“曾三郎,你愿将功折罪吗?”
跪在榻前的曾三郎哪儿还敢不答应,连忙点头。
绿袍官员便将他带至曾家后院,指着院中一口水井道:“你在这里看着!”
曾三郎看着水井,满心古怪,不知那官员要他看住什么。
但是片刻后,曾三郎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他见到这口井中,有汩汩的白色雾气冒出,如同泉涌般四下溢出,向夜中的崇贤坊散去。
“这口井中藏了一只体型巨大的蛤蜊,是诡务司一直在寻找的妖物。你在此看着,不得令它从井中逃出。
一听见“妖物”二字,曾三郎立即又生出惧意,脸上流露出瑟缩之色。
那绿袍官员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道:“这只蛤蜊,就是连接梦境与现实的罪魁祸首,正是因为它的存在,才令你在梦中所穿所佩的物品成为现实。只有它在,才能助你洗脱冤屈。”
曾三郎闻言,心思又渐渐转了过来。
“只要你能立下这等功绩,你家中发现失窃的金吾卫甲胄与宝刀之事,就可以不再被追究,否则,哼哼……”
曾三郎鸡啄米似地点头,那绿袍官员则抬头望向别处,口中喃喃地道:“这可真要命啊……”
蜃是能够沟通现实与梦境的物品,也就意味着,蜃所操控的梦境里,发生的伤害,有可能是真正的伤害。
李司丞,千万要小心!
如果在这梦里死去,你可就真的死了。
*
李好问从剧痛中醒来,伸手一摸,脸上的伯奇面具还在。
他勉强睁眼,见到自己依旧置身于那处幽暗而晦涩的空间内,但是他身边已经不见了那枚始终陪伴在身边的长明灯火。
李好问心头一凛,忙摘下面上戴着的伯奇面具,眼前的景象令他大为吃惊——
四周是一片幽暗,但依稀可以察觉他似乎身处一个巨大的穹窿之下。这穹窿与大地相接的边缘地道有些幽光渐渐透进来,但不足以照亮道路。
脚下地面粗糙,似乎还是长安城中里坊间民居常用的石板地面,向四面八方延伸,但不曾提供任何线索。
李好问起身四顾,心中一片茫然。
他不在崇贤坊里,或者说,他即使在崇贤坊里,也被剥夺了对坊内地形的认知。
——他迷路了。
李好问低下头,努力回想此前发生的事,混沌的脑海终于一点一点恢复清醒。
他此前进入了一名梦想成为金吾卫大将军的男子的梦境里,并且在这男子受封的含元殿里找到了吞吐白汽的蜃。
他正想摘掉伯奇面具,将这消息通知屈突宜的时候,忽然从那只巨大的蜃背后看到了一个脖子上长着两个头的怪物,确切地说,他还只是依靠“先见之明”的能力提前看到了那怪物的影像,当即昏了过去。
直到现在,李好问都还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他此刻回想起来,兀自浑身冷汗涔涔,心有余悸。
但不管那到底是何妖物,李好问目前的困境是:他失去了与屈突宜的联系,在梦境的空间内“迷了路”。
冷静!——他在心里对自己大声说:李好问,保持冷静!
屈突主簿和李博士一定有办法将自己救出的。
想到这里,李好问心底先松了松。
不过,他应该在此等待救援吗?
他找到了那只蜃之后,就立即失去了与屈突宜的联系。
或许屈突宜已经顺藤摸瓜,同样找到了那只蜃,正在联合诡务司众人之力,一起处理,应当还顾不上找寻自己。
另外屈突宜也说过,迷失的人终归有办法能找到,但可能这番找寻的代价会过大。
李好问定了定神,仔细思考。
他认为自己还不一定就真的落入不可挽救的绝境,许是还能想办法再挣扎挣扎。
“妈妈,妹妹——”
每次需要理顺思路的时候,李好问都习惯性地向自己最亲近的人寻求帮助。
然而,这一次妈妈和妹妹都没有出现。
“真是要命啊!”李好问嘴里咕哝着,“在这没有梦的世界里,我连精分都精分不了吗?”
没办法,只能靠自己想办法。
他现在落入的这个空间,据屈突宜之前的介绍,介于现实世界和梦境世界之间,可以被称为“无梦之境”。
在这个空间里没有任何关于方向的指引——他失去了对一切位置的感觉,即使试图挣扎,四下里寻找出路,也会徒劳无功。最好的办法是原地等待救援。
但是逆向思维,如果他没有选择在这个无梦的空间内等待,而是重新戴上伯奇面具,返回那个梦境世界呢?
或许,他能从人们的梦里找到一点线索,慢慢返回他刚才出发时的地方——对,找到那个最初向他贩卖马匹的商人!
李好问记忆力较常人更好,自是将那名向他兜售千里马的马商面貌口音记得清清楚楚,如果这样一路寻去,或许能回到他最开始入梦的地方。
当然,这条出路需要有一个前提——这名贩马的商人现在还在做梦,做同样的梦。
但无论如何,都比自己将自己困在此处,束手无策来得好。
想到这里,李好问伸手摸到自己身边那枚伯奇面具,将它再度戴到自己面上。
他眼前的观感又一次发生变化,眼前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光球——漏夜之间,崇贤坊内,依旧有很多人正做着美梦。
李好问深吸一口气,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光球走去。
*
见证了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之后,李好问渐渐总结出了一个趋势——
此前他所进入的梦境,是越来越趋向于“满足”:爱财的人得到财帛,爱功名的人得到功名与职位,好吃的人则得到一席烧尾宴。
但是迷失方向、重新进入梦境之后,李好问见证的梦境,画风却开始改变,越来越趋向于“恐惧”。
就如现在这个梦,他进入一座圆塔,塔中环绕四壁是盘旋向下的阶梯——李好问还以为自己进入了与之前一样的梦境,一阵欣喜。
谁知他却见到梦主人不断沿阶梯向下方狂奔,一面狂奔,一面回头看,面带惧色,似乎有什么极其恐怖的正在自后追赶。
而那不断盘旋向下的阶梯却无穷无尽,永无尽头,让人永远也无法抵达那个“安全”的终点。
李好问很想安慰对方一句,但又想焉知这不是梦主人排解焦虑的一种方法。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从这圆塔的塔壁跳出去,进入另外一个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