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诡务司(289)
贵胄子弟与黑衣僧侣们,或满面肃穆,或满心疑惑地从台前散开。
不管怎样,他们今日共同见证了一出足以载入史册的实验。
就算是有搅局者质疑者在场,最后也被无可辩驳的事实所驳倒——“洛阳无影”,是真实存在的。
唯有李好问一人,木鸡般呆立于观象台之上,面上是三观被颠覆惊骇与深深的疑惑。
没有人同情他。
此间唯有义净和尚一人,缓缓走到李好问的身边,低声道:“年轻人独自到此,难道是在追求‘一盏茶’的境界?”
李好问双眼瞬时亮了亮,随即转向义净。
他早该想到的。
林嫱将他送来了这里,义净却丝毫不感到意外,估计是早就看透了他此行的目的。
这时,李好问才注意到,义净其实是个瘦小且略微有些驼背的中年僧人,哪怕完全站直身体,头顶也不过才到他肩膀处。
靠近了看,义净脸上的皱纹越发深刻,面容尤为苍老,但那对眼却湛然有光,宛若年轻人。他的眼神中透着一种执着,似乎他说了“洛州无影”,就一定要证实“洛州无影”似的。
“是的,”李好问说了实话,“但我还是不敢相信‘洛阳无影’。”
他也不知怎么地就把话题又绕了回来。
可能他骨子里就是一个较真的人,一旦认定了“不科学”,他就无论如何都要找出事实真相。
“请大师教我。”
义净略微佝偻着背,缓缓转过身,来到观象台一角,伸手捡起了某样东西。
“你到现在都还认为我是在欺骗?”
李好问顿了一下,虽然自己也觉得很不礼貌,但他还是肯定地回答:“是!”
“而且我坚信您无法欺骗这世间的所有人。”
义净回过头,将一束已经完全晒干了的佛前香花递回到李好问手里。
“年轻人,这花你收好。
“当你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里,逐渐迷失自我的时候。这束香花或可以帮到你……”
李好问顿时一怔。
当初他从小和尚手里接过香花的时候,从不曾觉得它有任何特殊。但到了这里,义净大师却似乎将它当做是一枚非常有用的法器。
“……帮你找到你自己的锚点。”
李好问没有完全听清义净的话,连忙迈上一步,认真地请教:“大师您在说什么?什么锚点?”
义净回头冲李好问笑着道:“你明白了吗?”
李好问一头雾水:我明白了什么?
“‘洛阳无影’就是真的!”
李好问:嗐……
“因为在建立新秩序的时候,你必须无条件地相信:这是一个比过去更加美好的世界。”
李好问:“可是……”
然而说到这里时,他的声音完全卡在喉间,神色震动,双目睁大,已经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已经爬回他腰间蹀躞带上的小水银人好奇地扬起头,想要知道主人究竟悟到了什么东西,竟如此重要。
此时此刻,李好问却说不出话,不知该如何将心中所悟用言语加以解释。
这完全不符合地理、天文、物理、自然……一切常识的现象,却是真实存在、无法证伪的。而它存在的原因竟然是——相信?
第 135 章
太极宫一角, 两名驻守宫禁的金吾卫在交头接耳。
“听说了吗?左金吾仗院那边似乎又出事了。”
“说来听听!”
“听说是在掖庭局里服役的一名年轻太监,前天夜里避开了之值夜的卫队,偷偷溜进了那院子, 不知遇到了什么,在里面号了一夜, 白天被放出来的时候人已完全疯了。
“上头正在追查, 到底是谁给他的钥匙,竟打开了昭训门。”
“好家伙!这闹鬼的左金吾仗院也敢半夜进去!”
“话是如此, 但前些日子里太监之中就一直在传,说那院里的‘历史叠放’能将人带去本朝最为兴旺繁盛的那几年。总有些胆大的,想要去试试运气,看看能不能去捡到点财帛金银之类。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的祖爷爷们从指缝里漏一点儿子下来,也够咱们挥霍好一阵的了!
“听说那个疯了的太监,被从仗院里带出来的时候, 手里就一直攥着块金饼子。他身边的人都没见过这东西,纷纷猜是他从左金吾仗院里捡到的。”
“呵呵, 就算是捡到了金山银山, 一个疯子, 又能享受了什么?还不是便宜了他顶上的人?”
“不止如此, 听说和这个疯了的姚三平日里形影不离的一个小太监也失踪了,确定绝对没出过宫,但就是生不见人, 死不见尸。”
“上头说, 八成是死了。”
“呵呵,死了就死了, 这宫里死了、疯了的人还嫌多吗?外人不知,你我金吾卫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死个把太监当然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吓人啊!
“听说那个疯了的姚三,从左金吾仗院里出来的时候,嘴角流着亮晶晶的哈喇子,只管冲着人傻笑着,说:‘脑袋、脑袋、嘿嘿……’”
也不知是不是这名金吾卫模仿姚三说话时太过惟妙惟肖,直接将他的同伴吓到了,愣了愣,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才想起伸手去掐这名金吾卫的脖子,同时骂道:“让你吓唬爷爷……”
“停停停停停……”
被掐住脖子的金吾卫挣扎着叫道。
“那边似乎是王总管的车驾……”
车队确实是王宗实的。这位大总管今日从宫外回来,原本是依圣人之名传召诡务司的司丞李好问入宫论道。然而随王宗实入宫的,却另有三人:一个是区区八品的协律郎李贺,另外两人是寻常布衣。
这两名布衣也颇有些差别,一个是身材高大板正,蓄着三绺长须的中年人,看起来道骨仙风,气质不俗;
另外一人其貌不扬,身材矮小且佝偻,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肤色却微黑,看起来就像是个多年劳作的老农,毫不起眼。
王宗实对这三人完全不信任,并且隐约感到诡务司今天可要吃大亏。
也真是的……那个年轻的李司丞,早不出门,晚不出门,偏偏要在天子传召的时候出门办案——咦,诡务司不是号称有各种各样奇特的法器吗?司内那些下级官吏难道不是能用个法器给他们的长官送消息的吗?
——如此来看,这李好问是摆明了不打算给天子好脸色了。
想到这里,王宗实摇摇头,觉得这位年轻官员的仕途前景已经是一眼望得到尽头的了。
果不其然,端坐于太极殿上的天子听闻李好问没有亲自到来,而是派了一名下属带了两名布衣入宫,心里异常不忿。
只是李忱城府很深,喜怒不形于色,当下忍着气接受了李贺的见礼,温和地命诡务司的人坐到一边。
今日他请来太极宫中“坐而论道”的人包括王子乔、诡务司众人,和朝中的几名大臣。臣子中有韦昭、文应贤等人,也有李好问的叔祖,宗正少卿李汉。
当然,李忱召李汉前来,也有给李好问抬抬声势的意思,岂料这少年竟然直接没来。
李忱顿时生出一点“好心当了驴肝肺”的感觉。
但事已至此,天子也只有强装笑容,在众人入座之后,命王宗实为王子乔一一介绍他麾下的官员。
今日的王子乔,身上披着一幅绣着仙鹤与青松的蜀锦斗篷,斗篷的领口处系得甚紧,自领口以下,将王子乔的身体完全遮住。
李忱也听过宫中之人向他禀报此事,说是王子乔那日在左金吾仗院时,不知为何,腰就像是被什么重物压断了似的,扁扁的成了一条缝。即便王子乔号称自己是仙人,却一直没办法让自己的腰复原。
这种现象无可解释。
但是却令李忱对王子乔的“仙人”身份更认可几分——毕竟腰都压扁了,还能吃能喝能睡能行动,当然非寻常人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