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道门都欠我一个人情(86)
此鱼是一只两指来长的锦鲤,原本养在青阳派后山的百鲤池中。
它早早翻了肚,冷白的鱼眼睛直直瞪着,鱼口张得极大,肚子被咬穿了两个孔洞,有内脏流出的残痕。
关不知瞄一眼死鱼,嗤笑一声。
青阳山中有野山猫,时常爱来此处串门。
近些日子来,看守百鲤池的弟子抱怨多次山猫来池中逮鱼取乐,逮了也不吃,硬是时常弄出小半池子的鱼肚白,因此他并不以为怪。
他嘲讽道:“云中君没有见过山猫抓鱼?”
封如故说:“我没有见过被另一条鲤鱼咬死的鲤鱼。”
关不知一怔,抢来那琉璃罐,细细查看。
这细看之下,他的脸色变了。
鲤鱼肚上的两道伤口,初看是尖锐牙齿撕裂的,可那伤口四周齿痕细密,鱼腹处还有大片怪异的吸啄痕迹,与其说是咬破的,不如说是吸破的。
……这不可能是山猫的齿痕。
关不知瞪了那鱼许久,才意识到问题:“不对。鲤鱼不是黑鱼,没有牙齿,如何伤人?”
“错了,鲤鱼有牙,只是生在喉咙里。”封如故问,“敢问关二山主,何时会拿自己的喉咙咬人?”
关不知睁大眼睛:“我疯啦?”
“巧了,就在昨夜,饮过青阳山泉水酿过的酒后,我家大师也疯了。”封如故一点头,一指如一所在偏殿,颇委屈地揽功上身,“若不是有我在旁纾解,青阳山的其他人怕是要倒大霉,寒山寺的声誉便也毁于一旦了。”
关氏兄弟听不出弦外之音,却听得出情形凶险。
而封如故用一句话,让二人背脊寒意直升于顶:“百鲤池内,近来常有鱼平白无故地死去吧?是从多久前开始的呢?”
……水中,是何时开始有毒的?
近来,山中互诘斗殴之事频发,日日闹个不休,昨日还有一名弟子酒醉,同另一名弟子一言不合,拔剑欲斗,幸亏被几名同门拉开。为免生事,关不知下令将他们各自关入一间空房,到现在二人还在禁闭之中。
关氏兄弟只当是暑气难当,惹人心浮气躁,才会有此异动……
关不用如芒在背,霍然起身:“云中君,我这便去封锁水源,再查点山中弟子,定揪出那幕后黑手不可!”
说完,关不用拔足便走,却被封如故横伸出去的腿绊了个踉跄。
“干什么干什么?你揪什么黑手?”封如故看他,“下过棋吗?抓了小卒,惊了总帅,等着对手过了楚河汉界,拿炮轰平祖坟吗?你家刚断奶的侄子教你这么下棋的啊?”
关不用心急如焚:“可我家弟子——”
“你要为他们伸冤报仇,得伸对人,报对人。”封如故闲闲剥着龙眼,“……青阳派夜有门禁,‘过戌不出’,可对?”
关不用与关不知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昨夜封如故早早歇下,他们也未曾向他提过青阳派有“过戌不出”的规矩,他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封如故拣了颗龙眼,尝一尝甜味浓淡:“你们的门规就刻在门口石柱上……第十五条吧。——我说,你们自己都忘啦?”
关不知虽是厌恶封如故装腔作势的腔调,却也暗暗佩服封如故胸中的乾坤。
至于从建派以来从未遇见此等大事的关不用,被封如故三言两语带靠着,已在无形中将他视为主心骨:“云中君,您继续说。”
“幕后之人意欲谋我性命,见我自投罗网,定是喜不自胜,设网布局。我来时,叫你们召回全部弟子,便是要告诉那幕后之人,我已到来,也好叫山中弟子无一遗漏,不论真假,全部归位,一个也难逃。”封如故自语道,“让我做瓮中之鳖?看我做你们爹。”
……他昨日的招摇,竟是为此?
关氏兄弟都瞧着他,就连常伯宁也笑微微地看他。
前者一是哑口无言,二是等他拿个主意,后者只是喜欢他说话时张狂又可爱的样子而已。
封如故继续道:“他们的算盘打得很好,不过是等我发疯,闹将起来,阖山大乱,他们便可功成身退,趁乱而逃,待我杀了你们兄弟二人,杀了我弟子,杀了如一居士,他们便可以‘幸存弟子’之名,向道门控诉我封如故狂性大发,心已入魔。到那时,青阳派活口全无,全山尽墨,血流旷野,正好供那幕后之人修炼。一箭三雕,想得倒美。但我昨夜没有发疯,青阳山一夜太平,他们可能此时还在纳闷为何呢。”
关不用隐隐想明白了一层:“……所以,云中君才假称自己中·毒?”
“什么话?”封如故说,“我早毒入膏肓啦。”
关氏兄弟自然以为封如故这是在玩笑,常伯宁的笑意却淡了些。
世人皆以为云中君嬉笑怒骂,狂浪成性。
可他句句真心,无人相知。
关不用说:“这便是了。云中君一中毒,我们便有了马上封锁青阳山、慢慢查验奸细的理由,这样,那幕后之人便暂时无法发现他的计划败露,只等我们抓出混入山中的魔道,问清幕后之人的所在,便能杀上门去,讨得门中弟子的几笔血债!”
“这理由不够。”一旦开窍,关不知脑子也转得不慢,“那幕后之人有意暗害云中君,定会在外设下暗桩。突然封山,必然会引起幕后之人的怀疑,且端容君来此之事,也很有可能在他监视之下。若云中君当真‘发疯’,端容君何不带走他,返回风陵诊疗?二君没有非留在青阳山不可的理由,只是这点,就足以打草惊蛇了。”
常伯宁一愣。
……他的意外到访,好像将事情惹得更复杂了,给如故添了麻烦?
封如故并不知道常伯宁的心思。
他特意看了关不知一眼,倒对这小子的脑筋有几分嘉许。
他将最后一颗剥好的龙眼掷入盘中,小孩子似的,细细吮去指尖沾着的糖水:“是,所以我叫师兄叫来两位山主,就是想向两位讨一个封山的理由——一个你们必须封山、且不允准师兄将我带走的理由。”
说着,他站起身来,随手抓了一样东西在手,信步走到关不知身边,亲密地捞住了他的后颈,揉捏两下。
关不知觉得他手指很软。
他被他捏得很不自在,却没有多少厌恶了。
他看得出封如故有话要同他说,顺势略低了头,想听封如故的主意。
封如故在他耳边呵气,姿势暧昧,却用一句话,叫关不知在盛夏里出了一身冷汗。
他亲昵地说:“……关二山主,借命一用呢。”
……
小半个时辰后。
关不知没能走出云中君的院子,出来的,只有面如土色的关不用。
守在院外的亲随弟子跟了几步,才察觉异常,回头望去:“师父,二师叔怎么没出来?”
关不用嘴唇一哆嗦,抬手抹一抹唇:“……封山。”
弟子:“……啊?”
关不用切齿:“马上封山!山中出了大事,任何人不得出入!”
那名弟子眼神暗了一暗,右手不动声色地压上腰间剑柄,眼中尽是成魔的戾气。
十日前,他剥了关不用徒弟的皮,趁着满手温滑,血迹未干,将那一身薄透的人皮披在了自己身上。
今日,他不介意再换一副皮囊。
但关不用的下一句话,便叫他生了疑:“……尤其是那个姓封的!”
披着人皮的魔道弟子假意询问:“云中君如何了?”
向来温和的关不用竟怒斥道:“叫你去做,便去做!”
说话间,关不用似是听到了身后动静,蓦然转身,在小院四周布上了三重结界,并指着阶上之人痛道:“端容君,我关不用敬你是道门砥柱,但你若敢带那疯子离山一步,我即刻便联合众家道门,讨伐风陵,为我胞弟要一个交代!”
常伯宁吓了一跳,马上深施一礼,乖乖回房。
弟子这才看清,关不用襟下沾着一滩新鲜的暗色的血。
他的指甲虽被清洗过,其中也有丝丝缕缕的血,像是抱过一个满身鲜血的人留下的痕迹。
弟子想到未能出门、去向不明的关不知,不由精神一震。
好哇,没想到,蚀心蛊昨夜无效,今日却派上了大用场!
他在□□之下欢欣不已,在面具之上强作出一脸的震惊,尾随着悲愤的关不用而去。
至于关不用,他背对小院,背上早被冷汗沁透。
约一盏茶工夫前,封如故捏着自家弟弟的下巴,静道:“我既是疯了,杀一两个人,自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他神态平静,像在讲述一个已经发生的故事:“昨夜,我中了毒,幸得寒山寺如一大师在旁,被及时控制。如一居士不欲声张,发信唤师兄前来处理。天将明时,师兄到来,本打算带我回山,此时,听说我中·毒,青阳山两位山主前来关心,谁想言谈之中,我疯态复萌,趁人不备,一剑夺了关二山主性命。”
说着,封如故手指下滑,轻点了一下关不知上下滑动的喉结,发出一声含混的轻笑。
关不知僵硬成了一块死木疙瘩。
“这样一来,关大山主是绝不可能答应师兄带我回去的,也会立即封山,这样一来,理由充分,山内山外之人都不会起疑。”
彼时,关不用听得满身起粟,讷讷地问:“……在这之后呢?将弟子分别集合,一一排查?”
“一一排查太难了。”封如故眼皮也不眨一下,“不如全杀了好。”
关不用一时没能听明白封如故的意思:“……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