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道门都欠我一个人情(69)
封如故理直气壮道:“爬上来已是累极之事,再要依照原样爬下去,可不是要封二的命吗。”
以为他是头晕目眩、跌下树来的如一闻言心松了片刻,长睫垂落,避开他的眼睛,好像只要如此,二人便没有像现在这般亲昵:“若贫僧不在,云中君还会这般随心所欲吗?”
“你不是在吗?”他笑嘻嘻地伸手扣住如一颈后:“我赌大师慈悲心肠,不会舍得不管封二。”
如一环住他腰身的手掌一紧,将他半放半扔了下来:“……胡闹。”
封如故在心里咦了一声。
隔着一层衣服,封如故都觉出,如一揽在他腰间的手掌好像有些出汗。
封如故想,大概是沾上夜露了吧。
另一边,如一盯着自己的手掌,估量他的腰围最多只得三掌,着实太细了些。
但他很快觉出自己这样的测算简直是多此一举:“回去吧。”
“不回去。”封如故却说,“我心中有事,不想回去见师兄。”
既然知道七花印会再破一次,何必惹得师兄担忧?
……既然知道见了他,自己就会心软,不如暂时不见。
如一眉心微皱,刚想问,封如故便笑吟吟地拍拍他的肩:“你安心罢,我刚才只是去见了卅四叔叔,不是要做坏事。”
如一一怔。
片刻过后,他才反应过来,封如故误会自己从刚才一路跟踪他到现在,是怕他又惹下什么出人意料的麻烦。
封如故将话说到这份上,如一也不好解释,自己从他出剑川起就跟着他,只是怕他身体有恙时身侧无人照料罢了。
他冷硬道:“这样最好。”
话刚出口,他便有些懊恼地低下头去,低念一声佛号。
不知怎的,每每面对封如故,他满腔的情绪就难以收拾,恨不得满溢出来。
封如故则略感酸涩,笑了一声。
他想,果真这般讨厌我吗。
既是不急着回去,又把暗中跟踪的如一骗了出来,封如故索性赖上了他:“大师,共乘一剑,坐观夕照,如何?”
如一对此人的心血来潮无奈已极,以指节探他的额温,发现温度退了不少,便半命令道:“回去休息。”
他本想用佛珠直接将人带走,但惯性地一抬手,才发现佛珠早已断成离珠,散入沉水之中。
封如故趁势撒娇:“我不想回去。我也走不动了。”
如一:“你……”
封如故轻声说:“我是真的走不动。”
听到他这样说,如一没再说话。
在封如故以为他会嫌自己麻烦、拂袖而去时,他竟招手唤出“众生相”,掐一个诀,木剑迎风而长,很快长到了九尺长。
封如故欣欣然侧坐上去。
如一盘膝坐于剑上,只叫在剑川四周的树林上空徐徐兜圈,并不往高处去,免得叫封如故平白又受了风寒。
封如故果真是个闲不住的,坐了一会儿,便从随身锦囊里取出一副棋盘、两盘玉子:“手谈一局?”
如一正想着自己的手要往哪里放,这下倒省了多余的心思了。
下棋确实是个分心的好法子。
如一执黑,封如故执白,二人对坐,准备在剑身上对弈。
然而,封如故方一开局,如一便看出来,这棋盘不是寻常棋盘,棋局亦不是寻常棋局。
……此乃“剑局”。
这是道门所谓的棋道,蕴理于棋,藏锋于子,落天元,贯长气,建立一片虚空剑境。
棋盘上的一进一退,一来一往,看似棋斗,实则是剑试。
更准确地来说,这是一场心斗。
不动灵力,只比心法。
封如故单指摩挲棋子,道:“我今日观你剑路,是聚阴气于体,采众生业果,因此剑势大有青衣鬼话、尸衣遮天之相。道家剑法,崇尚天地万物,而佛家剑更崇尚意中佛理,只愿无欲无求,无相无物,以剑意逞凶为下品,以飞花摘叶为中品,以止戈不杀为上品。……你这剑路,倒是三不沾染,自成一派。”
如一知晓,封如故这是在与他论剑。
看他对各家剑法圆融如意、信手拈来之态,非是剑中痴人,绝难做到。
同为爱剑之人,如一对他升起一丝别样的心绪。
他道:“我非佛道中人,而是护佛之人。既非佛道,何拘手段?”
封如故淡笑:“这倒是。罗汉中亦有怒目金刚。然而纳群鬼于身,以元阳抑之,只关键时加以释放,至多能发挥出娑婆剑法的七分威力。”
如一望上他的眼睛:“但听云中君指教。”
封如故拈子而笑。
他擅长剑上巧思,归墟剑法从十三式到八十一式,皆是他悉心所创。
但从幼时起,他家小红尘在剑道上的大局之观就比他好上许多。
用俗话说,就是他能轻易看出剑法的本质、优劣,以及破解之法。
……这样的孩子,天生就该提三尺剑,立不世功。
举一例子,归墟剑法如此繁杂,多有奇变,但小红尘只在旁观望偷学一两日后,便在吃饭时问他:“义父的剑法如水形,一浪坐千尺,与义父授我的另一套剑法全然不同,不知是什么剑法呢?”
彼时,小红尘口吻诚恳又平淡,仿佛只是在请教一篇他看不大懂的文章。
但封如故根据他的三言两语,已然确信,此子天赋极高,尚握不稳剑时,便能一眼看穿归墟剑法倚水而生的特性,顿时生出一腔随手在街头捡得稀世珍宝的喜悦之情。
封如故本欲多指点他两句,但怕他基础不牢,便修习高深剑法,于己有害无益,便止了心思,甚至未向他详说。
时隔十年,他竟然凭靠天赋,一路长到能和自己论剑的年纪与眼界了。
百感交集之余,封如故道:“你看好。”
说罢,他落下一子。
分明是一招棋中劫杀,如一却是眼前一花,被他径直引入剑境。
——白子凝成一道剑气,如湃然海潮,自天袭来,天都之门被杳然冲开,鬼出神入,气吞虹蜺。
如一心惊,立即以黑子相迎。
方才,他与义父切磋,各自皆有留手。
义父留手,许是怕伤到自己,而如一唯恐义父窥破他光风霁月下的暗潮汹涌,不敢妄出全部实力。
但在封如故面前,他不必再顾忌什么。
如一指下黑子所幻之形,再无谛听宝相,而是大开森罗鬼蜮之门,群鬼出游,上穷碧落,下至黄泉,空华聚散,业果沉冥。
而封如故所使剑法,如一乃是生平初见。
剑主风势,走势轻灵,且蕴有奇巧之思,剑路有时看来明明相似,但形意可自由转换,全凭一颗玲珑剑心与一把如电快剑,在运使之中,近乎肆意地挥霍自己的灵气。
且此剑法极合封如故性情,只攻不守,只进不退,大有疯癫狂妄之态。
一个狂妄的疯子,一个冷静的疯子,二人以灵比剑,正是棋逢对手,剑遇知音,在方寸之间战得酣畅无比。
幻境之中,封如故被砍去一臂,如一腰腹被剑刃划开,仍无一人肯罢手。
一盘棋罢,二人俱是大汗淋漓。
眼前剑气华景消散过后,二人回归现实。
他们仍坐于剑上对弈,四周风平浪静,掠过身体的风很是舒服,不带任何杀意。
唯一还带有杀气的,是棋盘上的黑白两色棋子,如同两条厮杀的游龙,彼此已是伤痕累累,但白子终胜一筹,狂啸一声,掀翻黑龙。
最终,封如故竟仅胜半子。
封如故抚掌大笑:“痛快!许久没这样痛快过了!”
如一从剑境中脱身,搓捻着被棋子染得微凉的指尖,掌心却是滚烫一片,手腕微颤,刚才与义父比剑时的压抑一扫而空。
就在刚才,封如故以棋入剑理,点出了娑婆剑法中的弊端。
——如一向来主张以杀止杀,以剑融入业果,借阴兵之魂,为己所用,平时却用阳气加以抑制,难免损耗剑法威力。
封如故搅弄了一番剑上风云,为他指点出了一条明路。
他剑中业果众多,却强弱有别,容易被各个击破。
……最好的解决之法,是以养蛊之法,让众家业果在剑中争斗,筛出强者,再在丹宫中留出一处阴地,以身体豢养煞气阴魂,与之共生,助其强大,让它为己所用。
若是如一在寒山寺中的挂名恩师听到这等修炼之法,定会跌足,大呼荒唐。
如一不遵杀戒,自引业果上身,已是泥足深陷,断了登上西方极乐之途,哪里还有将业果养于己身的道理?
但如一练剑,却从不拘囿于这些佛理。
他对封如故的指点深以为然,一时在心中将封如故引为剑友。
他问封如故:“这便是归墟剑法吗?”
封如故将最后一颗棋子掷于棋罐,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不是。”
“剑名何名?”
“无用剑法。”封如故脱口而出,话音中带了一点自嘲,却很快又换了说辞,“哦,不是,随缘剑法。”
……如一怀疑他是随口起的。
渺渺剑意凭空散于**间。
夕阳将落,青峦染上千丈玉色。
封如故收起棋盘,懒懒地跷着脚。
一场剑斗过后,封如故被唐刀客算计、勾起旧仇记忆的压抑也尽随风去,怎一个爽快了得。
他索性与如一攀谈起来:“小如一,如果有一日你遇到你的仇敌,你待如何?是杀,还是由得他去?”
如一想了想,道:“佛教不讲仇敌,只讲因果。所谓仇敌,不过是不善的因果罢了。”
封如故挑眉:“所以?”
如一:“所以贫僧会化消因果。”
封如故:“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