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道门都欠我一个人情(25)
如一不出声,只站到一边去,遥望水榭,拓开灵识,在城中寻觅有无魔修踪影。
旁人琴艺,总是不如义父的,听来无益。
封如故在这等风月场合倒是如鱼得水,将青霓本就绝妙的琴艺夸得如同浔阳江头的琵琶女再世。
且他只听了一遍,便以严谨格律抄出了工尺谱,捧去请她鉴赏有哪里不对。
琴女青霓一见,惊为天人,立时将他引为知己。
如一回头,见他捧着琴谱,望着琴女,眼中似是有真情流露,更觉自己猜想不错,此人毫无真心,处处留情,总是做出些刻意讨人欢心的亲近之事,决不能当真。
想着,他伸手拿出那张被拆开的纸蜻蜓,沿着折痕细细叠回原样。
折完后,他却觉出自己此举的莫名其妙来,随手把纸蜻蜓往窗边一放,不再理会。
那边,封如故已渐渐将话题引向了祭神大典的祭神曲,又引向了祭神之事。
封如故笑道:“‘神’是个什么东西,我生平未曾见过,不知道过两日,能否一睹真容?”
青霓见惯了八方来客,说话也是有点见识的,软声道:“这‘神’啊,说到底是人心中的寄托,无形无相,人说他是什么样的,那就是什么样的。”
她娓娓道来:“据传啊,咱们这里曾是古时天裂处,洪水倒泻,女娲曾在此补天,补天石的一滴熔石落在山上,留下了一道小小的天裂。所幸那滴熔石虽不在其位,却也幻化出了灵识,在山中发挥神力,封住了天裂,保佑此方百姓不受洪水危害。所以咱们这里敬神的传统由来已久,此处少说有百十座庙宇,成众的信徒也有五六群,从我记事起,鼻子里就都是檀香味儿。祭神大典,就是在每隔三年的黄道之日,各家信徒同祭。”
封如故抿一口此地特产的菊花酒:“各家各信各神,却在同一天祭祀,也不怕打起来?”
青霓说:“那是千年传下来的祭神之日,怎能轻易修改呢?各家信徒会事先在城中划定地点,各不相扰。对外来之客来说,那夜可热闹得紧呢,东街有傩礼,西道有巫舞,南城有焚香祭石,北市有城隍出游,绕城一圈,能见遍奇景,有趣得很。”
封如故还是最在意:“那香火最鼎盛的是哪一家?那位古老的补天石神?”
“那倒不是。”青霓抿唇一笑,“石神是只有老人才拜的。现如今城中香火最盛、最热闹的在城中处,祭的是一名十几年前曾降临城中的仙君,他祛除疫魔,救了半座城的百姓性命,那仙君名为‘弗言’,俗家姓常。”
封如故含在嘴里的一口酒全数喷出。
如一愕然回首。
被青霓这一说,封如故才想起来。
这个地方,他好像确是来过。
他在风陵山中呆得太久,十二三年前的事情于他而言有如前世,他只记得,他带着他家小红尘来此地,根本不是为了什么除魔,是为看灯。
封如故哪记得自己在何时何地除过什么疫魔,他遇到那些为祸的魔,不过拿剑杀了便是。
他只记得那夏日里满街的仙音烛、走马灯,真是好看。
如一回首,望着小轩窗外的城,目光有些不一样了。
他小时候不记地名,只知道义父去哪,他便去哪。
义父说带他来一个好地方看灯,却有人扰他们看灯,义父便砍了来人,拿绢擦了血剑,再牵着他的手去了灯市。
义父说,“篝灯纸马玉堂前,竟把章台故事传”。
他又说,许多人一生的故事,就浓缩在这小小的走马灯里,就像他在道门浮沉一生的师父,到头来,也是说书先生口中的一段传奇。
如一记得,在热气儿的熏托下,少年的脸红亮亮的,看着灯中的故事,眼中闪烁的薄光极其生动。
而如一越过不断轮转的灯,看着向来张扬的少年神情温柔下来的样子,也看得发了呆。
青霓见二人反应奇特,不禁讶异:“……如何了?是奴家哪句话不对?”
封如故倒是调整得快,取出手帕抹桌,一脸歉意:“没有没有,只是‘弗言’这名号听来好笑,听起来像是‘敷衍’。”
青霓掩口笑了:“公子说话真有趣。那仙君可是个漂亮人物,而且有除灭疫魔之功,城中人从他这处求姻缘,求避疫,可灵了呢。”
封如故低头擦桌,哭笑不得。
当时,他因为满城闭户、原定的十五灯会不开,实在气不过,便找到那疫魔的所在,一剑杀了,断了疫病源头,提疫魔头颅,问灯会可否按时开启。
有城民感激不尽,来问他名号,说要善加供奉,以报恩德。
封如故冒领师兄名义下山,看大家反应,直觉自己这回做得有些大,自己又带着孩子,怕引来不该引来的麻烦,便在众人问及仙君名讳时道:“不能说,不能说。俗家姓常而已。”
结果,传来传去,居然传成了“弗言”仙君。
由此可见,民众美化心中神明的功力可真是一流。
论神也只是一段插曲,青霓又与封如故探讨起曲谱来,直至天色擦黑,青霓才恋恋不舍地掩门离去,恰遇见了从隔壁厢房抱琴而出的绿芯。
绿芯向来爱挑逗小客人,非惹得对方面红耳赤不可,这也是隔壁那位封公子特意嘱咐过要点给两个年轻后生的琴女,显然是有意戏弄他这两位宝贝徒弟。
但此时,绿芯满面红晕,偷笑不止,叫青霓很是诧异。
她问:“小芯儿,你怎么啦。”
绿芯摇摇头,指了指刚合上的厢房门扉,与青霓贴面耳语起来。
门内,见那琴女走了,罗浮春舒了一口气,说:“师弟,你方才与她说了什么?她后半程真是安静。”
桑落久和如一一样站在窗边,向外眺望:“我说,你若是再多看我师兄,我会生气的。”
罗浮春拍了一下掌:“哈,还是师弟聪明,难怪她后来一直看你,定然是喜欢你,不舍得叫你生气。”
桑落久怜爱地看他一眼,又将目光转至窗外,小声嘀咕了一声:“……奇怪。”
与他一墙之隔的如一,和桑落久确定了同一件事。
他在纸上写:“城中没有魔气。方圆五十里亦无。”
和如一幼年时的遭遇不同,此处没有冒名顶替的假神,也没有魔氛,反倒布满清圣之气。
虽然不能保证是不是有魔修在刻意隐藏气息,或是那魔物暂时不在此地,但就目前状况看来,此地完全是太平盛世之景。
封如故撑着头,吁出一口竹雾,闲闲道:“明日我们再去拜访受害之人。今夜,先去城里逛一逛吧。”
第19章 胭脂艳花
张灯之夜,檀香不绝,四处皆是烟雾朦朦的繁华景。
封如故摇扇走在街上,身着闲服,眼弯着笑意,右眼又戴着水晶镜,活脱脱一个微服下凡的小灵官、天上人。如一本是与封如故南辕北辙的气质,随在他身侧,却如锦上之花,一个入世,一个出尘,彼此呼应,相得益彰。
一双壁玉出行,自是吸引眼球,有胆大的卖果子的少女偷偷拿鲜果掷他,封如故也不客气,扬手接了,揣在怀里,冲她一笑,还不忘对如一道:“浮春爱吃桃子,这个拿给他正好。”
……如一疑心他不是来查案,而是来游玩的。
封如故确实是专拣着热闹的地方走,一路上买了一张傩面,一条“神石”手链,一把据说可避疫病的道门长拂。
封如故又到了一处卖口脂的小摊,指尖在绵胭脂、盒胭脂间点选一番,最终选了一盒正红的胭脂,揭开小瓷罐,拿翠管蘸了一点,点在指尖,抹匀赏玩。
店家热络地介绍:“公子,这胭脂是顶顶好的,融了新鲜的樱花汁子,还掺了冰片,最是天然,用在口上、面上都成,不易掉色,吃进肚里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封如故把沾了胭脂的手指凑到唇边,轻尝一口,果然有股花香味道。
他捧着胭脂罐,转头看向如一。
如一察觉不对,向后躲了一步。
“别那么小气。你肤色与青霓姑娘近似,试一试色,”封如故举了举手中胭脂小罐,“青霓姑娘今日可告诉了我们不少事情,该感谢于她,这是做人的礼节。……蹲低些。”
如一的表情似是有些忍耐,但终究是没有扔下他在集市中扬长而去。
封如故取了试胭脂用的翠管,细细蘸了,在如一额心画了一朵细细的正红色四角花。
他出身商贾之家,虽然家道中落,却也见过不少风流公子的手段,心向往之,后来顶替师兄之名出山,本想好好风花雪月几年,不幸刚出山不久就捡到了一个孩子,一朝当爹,再无风流的机会。
现在孩子大了,他也再度出了风陵,说不准还有机会把荒废的梦想再捡起来。
一朵胭脂花落成在如一额心,封如故倒退两步,欣赏自己的手艺,暗叹,本人果真是俯揽花月,不死风流。
若是给姑娘这般描眉画花,再佐以本人的出众相貌,怕是十个女子有九个会恋上自己,真真是作孽。
在封如故为他描额时,如一数度想要抽身而去,但想着义父要自己妥善照顾他的事情,还是作了罢。
为着分散注意力,如一只盯着封如故被胭脂染红了一角的食指指甲。
不知为何,那抹鲜红被他用口润过,落在细白的指尖,在晃动的灯影之下,显得格外鲜明醒目。
他垂下眼睛,不再细看。
封如故取了胭脂盒,到了老板跟前:“我要了。”
老板若有所思地瞧了这二位公子一眼,哎了一声:“我给您二位包上。”
封如故拿了胭脂,还要往人群密集处钻。
谁料,他的手还没放下,一条佛珠便平卷而来,在封如故腕上绕了两圈,把他稳稳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