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45)
晏灵修仍旧坐在桌边,面前的热粥雾气袅袅,给他的面容蒙上了一层微弱的光晕。
那种近乎透明的线条,像无声的游魂,更像一尊静默的石像,目光和神情沉淀着时间的痕迹,好似已经在破晓前的黑夜里的等了不知多久,还将继续等下去。
这时晏灵修开口了。他的语调平铺直叙,没有一点起伏,也不带半分情感,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对自己来说无关紧要的事。
“阎扶此人,狡诈多智、暴虐易怒、心胸狭窄,视万物为蝼蚁。有时为了取乐,还会让被附身的鬼保留一丝神智,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杀害自己的亲朋好友,直到因为痛苦完全疯癫为止。”
“然而会被影响的,不仅仅是孤魂野鬼而已。”晏灵修轻声说,“他是世间凶煞戾气所化,平生最爱窥探别人内心的隐秘,勾出他们的贪欲和怨恨,怂恿他们去做往常被道德和律法所约束的行为。那些意志不坚的人,哪怕循规蹈矩,只要对自己的处境有一丝不甘愿,同样难逃一劫。”
连孟云君都静了半晌,良久才听常徽艰难地问:“会……会怎么样?”
“若是被他蛊惑的人全然丧失理智,铸下大错,他就会猛然抽身,任由对方毫无防备地清醒过来,面对自己亲手酿成的悲剧。”晏灵修眉眼动也不动,缓缓道,“看着他们悔之不及、痛哭流涕的样子,曾是阎扶有段时间最喜欢的游戏。”
好半天时间,屋内落针可闻。
“……还好还好,他已经灰飞烟灭了。”孙凌干笑两声,试图活跃气氛。陈绛竹配合地笑笑,却觉得晏灵修话中别有深意,像是在暗示什么似的。
显然常妍也有同感,她扬了扬眉毛,正要追问,紧闭的房门就“叩叩叩”地被敲响了。
来人十分善解人意,没让这一屋子心思各异的人乱猜,直接自报家门道:“在下何期,贸然打扰,还请道友拨冗一见。”
第45章 蛊虫
众人悚然一惊,惊慌失措地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做好直面屠城恶魔的心理准备,最后还是孟云君过去开了门。
两人随口问候几句,何期便说明来意:“昨晚管春城忽然爆发了一场恶疾,孟兄弟听说了没有?”
孟云君:“怎么回事?”
何期没起疑心,将他们早就知道的情况又说了一遍,然后道:“这病来势汹汹,郎中竟然毫无办法,实在是蹊跷,不如我们……”
说着,他往里面扫了一眼,只是没料到一间客房居然装了那么多人,打了个磕绊才继续说:“……不如我们结伴去医馆探查一番,也好尽快找出百姓暴病的原因。”
孟云君自然不会拒绝。于是一行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再次浩浩荡荡地向医馆赶去。
随着时间推移,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这场疾病扩散得太快了,附近的居民从中嗅到了一丝危机,忙不迭地携家带口躲远了,以医馆为中心,三条街内鸡犬不闻,只有几个老大夫和部分执意不肯离开的家属留了下来。他们守在病患身边,不停地在伤口上涂抹一些毫无用处的药膏,绝望地期盼着能有哪怕一点点的好转。
“你们是驱邪师?好好好!”老大夫得知他们的身份,喜出望外地连叫了三个好,热情把他们往里面引,“几位来得可太是时候了!这病我们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原来是和那些神神鬼鬼的有关!各位快请看看,可有救治方法吗?”
还没哭晕过去的病人家属也纷纷围了上来……向来调查局出外勤,都是惊动的人越少越好。常妍几个也算出师多年,却从没见识过这么大的阵仗,颇有些招架不住,左右支绌地说:“我们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一位面容憔悴的老妇人紧紧抓住常妍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女儿身边,哆嗦着嘴唇掀开那女孩子的衣襟,露出胸口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心脏就在一团污血中跳动着,整个人都快要化成一滩水,面色灰败,已是有出气没进气了。
常妍焦头烂额地翻出符咒和法器,一样样地在女孩身上试过,却没一样起作用。
守在旁边的妇人目光无比热切,像从眼底烧起来一把火。常妍几乎不敢抬头,心里阵阵发酸,又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说到底,眼前这些不过都是幻境的产物,真实的惨案已经在过去尘埃落定了,不论他们做什么都于事无补。相反,为了尽快离开这里,他们还得亲手推动着一切往既定的轨道上发展……即便前路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事到如今,不止他们察觉到那些不详的征兆——那粉身碎骨也爬不上去的台阶,一夜之间落叶满山的枯树,变鬼的更夫,还有不明原因爆发的瘟疫……
浓重的不安笼罩着管春城,阴影下的所有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不是无头苍蝇般趴到祭台上哭天抢地,就是窝在家里提心吊胆地不敢出门,然而就算是如此,还是不断有人病倒。山神庙也始终拒人千里,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你们过来看看。”何期说。
刹那常妍如蒙大赦,也顾不得他是书中既定的真凶了,低头快步走了过去,和同样感到无能为力的常徽和罗子书挨在一起。
只见何期并起两指,捏着一张符,果断地把它往病人额头上一贴。下一秒,病人的手脚无意识挣动一下,从疮疤里渗出来的脓血渐渐地止住了。
“应该是蛊毒。”他道。
老大夫满怀希望:“那……”
“只是我能力浅薄,恐怕无法将它们逼出来。”何期叹气道,他拿出朱砂和符纸,三两笔画完一张,不一会就攒了一小沓,“这应该能减缓蛊毒侵蚀的速度,但若还找不到下蛊之人,他们的身体就再难维持下去了。”
大夫和家属感恩戴德地接了过去,给每个病人都贴了一张,确定情况暂时稳住后,便面对面坐着唉声叹气:“我们上哪里去找那下蛊的人啊!”
常妍闻言,狐疑地打量起何期。
即便她早就被剧透了结局,可跟何道人相处久了,也开始对那本书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
如果何道人真是凶手……那他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突然有个人站起来:“这是山神老爷给我们的惩罚!”
此言一出,在场的几位都惊讶地看了过去,这仿佛给了他鼓舞,那人深呼吸几口,语气也跟着急促起来。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我们身边多出来一只鬼,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任由他苟延残喘到今天,山神一定是因此生气了!他不肯再庇佑我们了!”
“绝对不可能!”
他还要疯疯癫癫地说下去,却被一个女孩断然打断。
巫女小玉的未婚夫是最早发病的一批人,她守在医馆,已经五六个时辰水米未进了,但女孩的眼神却是和年龄严重不相符的锋利,逼视着他道:“你少胡说八道了,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山中,一切供给皆是从山中取得,你怎能忘恩负义,反倒指责它的不是!”
“你才胡说八道!”那人尖叫着跳起来:“我平时那么虔诚地供奉它,一到需要的时候就没动静了,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小玉:“你——”
“你不是巫女吗?要是不服,尽管上山去问啊!”
近乎崩溃的情绪让对方的理智摇摇欲坠,他挑衅地冷笑说:“怎样做都行,只要能把山神他老人家请下来——焚香祝祷?三跪九叩?或者你干脆把自己烧了给山神送过去吧!话本里的巫女不是都要永生永世地侍奉神主吗?你嫁人做什么,索性嫁给石像算了!”
他说出这番话时根本没过脑子,不过是争执中的口不择言,但当最后一个字落地,那些躺在周围濒死的人却忽的起了变化——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他们的疮口溢出来,狼藉的血肉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动,片刻后突兀地冒出半条虫身,不断地扭动着,“啪嗒”掉了下来。
只是个例就够吓人的了,更何况这地上排排躺了十来个人,每个人的伤口里都或多或少地爬出来几条虫……方才还咄咄逼人的那个男子腿脚发软地往后退,不慎被一个病人绊倒了,手掌按在一条蠕动的虫子上,惨叫声差点震碎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