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111)
晏灵修揭开盖子,果然发现一锅鱼汤被煮干了一半,顿了顿,默不作声地倒了点清水进去,把锅添满了。
磐儿迫不及待地抱着何宁凑了过去,孟云君也施施然放下船桨,三人围坐在一起,人手一只粗瓷大碗,就着铺满江面的晚霞喝起了鱼汤。
红泥火炉空了下来,晏灵修又挤了些羊奶回来,放上去用小火慢慢煮,水汽把盖子顶得噗嗤作响。何宁却不肯老实吃奶了,对着鱼汤口水直下三千丈,吚吚呜呜地闹着要换碗。
磐儿埋头吃了一阵,简单填饱了肚子,好奇心便又占据了上风,抬头问道:“孟哥哥,我们要去做什么啊?”
“以后就不要喊我哥哥了,”孟云君一边用蘸了汤汁的勺子给何宁吮着解馋,一边教他改口道,“你如今被我收入门下,该称我为‘老师’或‘师父’。这位晏哥哥是我的师弟,也是你的小师叔——来,喊一遍我听听。”
磐儿乖乖照做:“师父。”
孟云君满意地一颔首,慢斯条理地问说:“莲乡的事,你已经听我说过了,可有什么想法吗?”
“把害人的水鬼全都抓走!”新弟子全无经验,直眉愣眼道:“渡口那位老爷爷说都是水鬼害的,那把凶手抓走,不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孟云君奇道:“你见过水鬼?”
“……没有。”
“没有你还肯定是水鬼作乱?”孟云君曲起手指,照他眉心敲了一记,“师父教你个乖,凡事不要人云亦云,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别人告诉你的,不一定是真的,记住了吗?”
听了这话,磐儿一点质疑都没有,答应得十分干脆爽快,但接着他欲言又止地觑着孟云君的脸,支支吾吾地问道:“师父,人云亦云……是什么意思啊?”
孟云君今日心烦意乱,尽管表面看起来无事发生,言谈间却难免有些神不守舍,一时思虑不周,忽略了这小弟子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放牛娃,稍微文邹邹的词句都如听天书……孟云君小小地叹了一口气,勉强把游离在外的心神定住,解释道:“拿这件事打个比方,不管有多少个人对你说,害人的绝对是水鬼,你都绝不能轻信。”
“你不清楚水鬼的习性,没有亲自到现场调查过,也没有找到足够多的证据,却先把水鬼认定成凶手,钻进了牛角尖,就很难再有心思去考虑其他的可能了。”
他似是联想到了什么,说得很慢,既像是在对小徒弟循循善诱,又像是在通过这个方法说服自己:
“你要记住,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要轻易地定罪,否则一旦出错,便是害人害己,事后再如何后悔也无用了。”
第101章 乌篷船
磐儿恍然大悟:“所以别人说的不能信,只能相信自己看到的。”
不,即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有时候也不一定是事实真相……
孟云君险些要脱口而出,但这样的道理说给一个懵懂的孩童听,实在是太深奥了点,他把话咽了下去,摸摸磐儿干枯毛燥的头发,说道:“你先这样记着,以后会明白的。”
他们这边一教一学其乐融融,那边晏灵修举起勺子,动作轻缓却不容置疑地把温羊奶放在何宁的嘴边,无声地催促她张嘴——论起耐心,还是一个小婴儿的何宁显然是不够看的,故意碰翻了几次口粮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放弃了鱼汤,让他把羊奶喂进了嘴里。
晏灵修给洒了一前襟奶的挑食鬼擦了擦衣服,随口解释道:“水鬼指的是那些投水自杀或溺亡的人,他们难以离开死去的地方,便用各种手段等待、引诱,或强行把路过的活人拽下来淹死,充当自己的替死鬼,以求轮回转世。发生于江河湖海上的命案,多半与此有关——但放在这事上,却有些说不通。”
“水鬼常年徘徊于水底,力大无穷,且善迷惑他人,听起来似乎很可怕,但只要渔人自己小心提防,带两枚驱邪的护身符,他们就难以近身。”孟云君自然而然地接口道,“除去以上这两点,水鬼也没什么可值得一说的本事了,他们实力低微,放在恶鬼中也不过是小小的‘怨’罢了。好些初出茅庐的驱邪师都习惯先找水鬼练手,既万无一失,又能尽快打响名声。”
晏灵修:“三师兄本事不低,能让他都束手无策的恶鬼,必定不是易与之辈,若真是水鬼,恐怕还不够格让他求助——他是怎么说的,可有找到什么线索吗?”
“他说,一筹莫展。”孟云君摇头。
“三师弟信传的匆忙,里面记录得也不是很详细,只道自己沿湖搜寻许久,还组织了人下水打捞,然而一连半个月,却一无所获,不仅没找到水鬼的踪迹,那些受害者的尸首也下落不明,还有几个下水的人差点被湖底疯长的水草缠了脚……种种情由,诸多不顺,让他意识到背后作乱的恶鬼不是他一个人能应付得来的。”孟云君撩起眼皮看了晏灵修一眼,“实际上,三师弟还给院里传了信,万一再有人无故溺亡,老师就会亲自过来帮我们收拾烂摊子了。”
晏灵修一怔——他现在很怕见长辈,又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表露出来,只好轻描淡写道:“有大师兄在,总不会砸了天枢院的招牌。”
孟云君笑笑,坦然收了他这别有用心的一记恭维,拿起碗和他的碰了碰:“彼此彼此,祝你我此行平安无事,一切顺遂。”
“那我呢?磐儿跃跃欲试地问,“我能帮上什么忙?”
他的积极要求很快得到了回应——半个时辰后,孟云君就着晚霞的余晖手抄了一本千字文,郑重将还散发着笔墨香的课业交到了他手里,嘱咐道:“莲乡的事结束前,把上面的字认完背完。”
心理落差太大,磐儿难以置信地瞪着手上的一沓纸,天暗下来后小船上的照明只能依靠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光圈下那一个个字笔力遒劲,洒脱端正,足能拿去书铺当字帖卖,可在欣赏无能的磐儿眼里却全成了扭曲的蚯蚓,和他大眼瞪小眼,双方都互不认识。
“不能先教我画符咒吗?”磐儿还不死心,异想天开地央求道,“我可以对着描的。”
孟云君倏地吹灭了油灯,船舱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乖,当然不可以。那不是画符,实在浪费纸张。”孟云君怜惜地抚摸他的脑袋,口中的话却是那么的冰冷无情,“要是背不下,就多抄几遍,别怕会耽误时间,我不着急的。”
磐儿还要再央求一番,船舱外的晏灵修却等不及了,垂手“笃笃”叩了两下船板,提醒道:“小声点,阿宁睡了。”
孟云君和磐儿下意识噤声,对视一眼,探头探脑地起帘子往外看。晏灵修坐在船头,规律地摇晃着襁褓,被他抱在怀里的何宁松松握着拳头,看得出睡得很不情愿,嘴里还在黏黏糊糊地嘟囔着什么——小孩子就是这样,下午休息得多了,天黑就不肯乖乖闭眼睡觉。
晏灵修头一回带孩子,毫无经验,被精力旺盛的何宁折腾得恨不能把人打包退回管春城,这一晚哄孩子哄得焦头烂额,连数年如一日的面无表情都维持得摇摇欲坠。
唯一值得庆幸的点,就是往常阴魂不散的阎扶已经连着一天都没有冒头了,这放在以往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好事。
一刻钟前,晏灵修在何宁的哭声中苦中作乐地心想,其实老师根本用不着费那么大劲,直接召集来百八十个婴儿放声大哭,保不准鬼王当场就缴械投降了。
“他睡着了?”孟云君虽说教导过不少师弟师妹,但他们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也能迈开腿跟着他到处跑了,看到牙牙学语的小婴儿,还是感到很陌生,敬畏地伸脖子看了一会,他用气音对磐儿说:“外边有风,妹妹会着凉的,你轻轻把她抱进来。”
船舱空间不大,刚刚够孟云君和磐儿两人盘腿坐下,但要是想伸直腿躺下,那就只能将其中一个人出去了。孟云君没有跟小孩子抢位置的劣习,把何宁安顿好,就起身去了船头,临走前按了一把磐儿的肩膀:“好好休息,有事明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