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之联姻(99)
付闻歌是能理解白翰辰兄弟间的分歧因何而生,一个是民族资本家,一个是无产阶级捍卫者,理念不同,所追求的东西也不一样。他把白翰辰随信寄来的、翰兴家那个小姑娘的照片拿给孙宝婷看,结果惹得婆婆又哭又笑。
“哎呦,这丫头长得像我,瞧瞧这眼睛,紧随。”孙宝婷抹着眼泪看孙女的照片,爱不释手,“诶,闻歌啊,翰兴娶的是谁啊?我见过么?”
付闻歌点点头:“您见过,就是他之前那个老师,杨渊良。”
“吓?那得大我们翰兴多少岁啊?”孙宝婷愕然,“这孩子,终身大事也不跟亲妈商量一声自己就定了。”
“四五岁吧,没差多少。”付闻歌心说离着上万里地通讯不畅,怎么跟您商量?
孙宝婷低头算算,稍稍挑起眉梢:“这杨老师属猪还是属鼠啊?翰兴属龙,他要是属鼠可就不般配了。”
“真不清楚,回头您自己写信问翰兴吧。”付闻歌着急去学校接熙和下课,没功夫陪她算属相。
“妈,我先去接熙和了。”
“让司机去就成了,你晚上不还得去医院值班么?”
“把他接回来再去医院,来得及。”
“那你慢着点开车啊。”
“知道。”
坐进车里,付闻歌笑着摇摇头。属相真有那么重要么?他属虎白翰辰属猴,这犯冲的属相也不凑一起了,当初怎么合的八字?
远远看见家里的车,白熙和冲付闻歌招招手,朝他跑了过来。爬上后座,他问:“爹地!爸爸哪天能到呀?”
“得下个月。”付闻歌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见孩子的头发全湿了,摸出手帕递向后座,“把头发擦擦,家里开冷气机了,别感冒。”
白熙和边擦汗边嘟囔:“我都好几个月没生过病了。”
“这么棒?那我得和苏西小姐说,给你发一朵小红花。”
“爹地,我不是小孩子了,请不要让老师用小红花来打发我。”
“白同学,请问你今年贵庚?”
“八岁啊。”
“八岁难道不是小孩子?”
“不,六岁以下的才是小孩子。”
“你这是哪来的标准?”
“不是六岁上小学么?幼稚园的都是小孩子。”白熙和耸了下肩膀,“我是大孩子了。”
付闻歌笑着点头:“好吧,你是大孩子了,那么我是不是该用和大孩子沟通的方式来跟你商量事情?比如钢琴课的事。”
白熙和皱起小眉头:“爹地……我不想去上钢琴课……”
“为什么?翰杰也在啊,你们可以做个伴。”
“就是因为他,爹地,你知道么?他一直让我喊他叔叔,他才比我大几个月好么。”
“他确实是你的叔叔。”
“叔叔会抢侄子的女朋友?”
一脚刹车踩死,付闻歌回头瞪着儿子,惊讶道:“你有女朋友了?”
白熙和那张神似白翰辰的小脸气鼓鼓的:“现在没啦,妮娜说她喜欢的是翰杰,因为翰杰长得好看。”
“妮娜是你同桌吧?”付闻歌扶额——儿子这么小就会泡妞的基因不知道是谁给的,反正肯定不是他,“虽然我不该说妮娜的坏话,但是你得知道,肤浅的人才只看外表。”
“可是爹地,如果说只喜欢一个人的内在而不看外表,很虚伪诶。”白熙和信誓旦旦。
付闻歌被噎得一愣,问:“这是谁教你的?”
“书上看来的。”
“哪本?”
“忘了,反正是你书房里的。”
“……”
这孩子我管不了了,付闻歌心想,以后让他爸管去。
七点回医院接班,付闻歌换好衣服坐进挂着自己名牌的诊室开始接诊。由于战火的绵延到此,许多机构都不能正常办公。他实习期结束后未能及时申领医师执照,拖了两年才获得执业资格。
持续高温,热带病横行,儿科尤为繁忙。刚处理完一个食物中毒的患儿,付闻歌又被喊去接急症。
“高烧四十度,惊厥,血压90/60,心率131。”护士向他报告基础项目。
付闻歌听诊完毕后说:“先给拍个片子,肺部有杂音,该是肺炎。”
护士抱孩子去拍片,付闻歌空下手,去走廊上找那个送孩子入院的人。那孩子身上脏兮兮的,胳膊腿细瘦,肋骨横陈,高烧,严重营养不良。像是流浪的战争孤儿,该是被好心人发现快要病死了给送来医院。
走廊上人挤人,付闻歌听护士说送孩子来的人戴着草帽,于是便在人群中寻找戴草帽的。远远的,他看到走廊尽头有个人背冲自己站着,头戴草帽,身上穿着没有肩章的夏季军服。
他从人群中挤过去,在对方身后站定,轻问:“先生,请问是您刚送了一个发高烧的孩子入院么?”
那人肩头一震,猛然回头,晒成古铜色的脸上写满惊讶:“闻歌?”
“……何……何大?”饶是相隔八年相貌已有改变,但付闻歌仍是一眼认出了对方,“你……你……还活着?”
“是……我还活着……”何朗的脸上多了道狰狞的疤痕,从眉心拉到腮侧,这使他被岁月和磨难写满沧桑的脸看起来隐隐透着股戾气。
看到他脸上的疤,付闻歌知他必是糟了大难,可仍埋怨道:“即是活着,你怎么不跟云飞联系啊?”
眼底的震惊褪去,何朗摇头叹息:“说来话长,闻歌,就让他当我死了吧。”
付闻歌抬手狠捶他的肩膀,咬牙气道:“当你死了?何大!云飞等你等了八年!他一直在等你回去!”
“……”
何朗表情微滞,片刻后皱眉望向窗外,只见玻璃上映出无尽的悔恨与无奈。
等付闻歌忙完,两人在楼外的台阶上坐定。何朗点起根烟,闷头抽了几口后说:“当年船被海盗劫了,船长当场被杀,其他人都被卖去一家榨油厂做苦工……我逃过,可是……”
他顿住声音,用执烟的手搓搓眉毛,苦笑道:“发生太多的事了,我没办法再回到云飞身边,就想,正好,别拖累他了,忘掉我他可以过的更好。”
“他一天都没忘了你。”付闻歌长叹一声,“他在学校做助教,一直留在北平,留在那个小院等你回去。何大,不管你遇到过什么,都不该辜负云飞的一片苦心。”
“我——咳咳——”何朗被烟呛了一口,咳出了眼泪。他狠狠抹了把眼,咬牙道:“我真的没办法——闻歌,你们是学医的,是救人的!可我呢?我杀过人,杀过很多人!像我这样的刽子手,怎么可能回到云飞身边?”
付闻歌只觉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难怪何朗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戾气,原是被血浸泡出来的。
纠结许久,他才轻声闻到:“为什么杀人?”
“一开始是为活命,后面……算了,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何朗掷下烟头,怅然道:“一步错步步错,越走越远,直到无法回头。”
“可你的心依旧善良。”付闻歌侧头看着他,“你送那个孩子来医院,还为他付了医药费……至少在我看来,你还是以前的你,是云飞爱着的那个何大……听我一句,回去见他,当面把话说清楚,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交待。”
何朗沉默着,并不表态。这时护士又来喊付闻歌,他起身拍拍何朗的肩,叫他等自己一会。可等忙完再出来,何朗却不见了。
只有一地的烟头,以及石砖上被泪水洇湿的痕迹。
白翰辰抵达的这天恰好是付君恺的忌日,一大早付闻歌先带白熙和去庙里供奉的牌位前拜祭外公。他是在父亲死后一年才收到消息,虽长时间没接到对方的信件已有心理准备,可当事实摆在面前依旧犹如晴天霹雳——
付君恺带领的独立团在河岸口被包围,补给线被切断,电台也被打坏了。五千官兵与三万敌军血战数日,终是弹尽粮绝。除了蒋金汉率部突围出来求援,包围圈里的军官士兵尽数殉国。
战场被烧成一片焦土,没有遗体,最后埋葬的仅仅是付君恺的一套旧军服。便是衣冠冢,也因家园被铁蹄践踏而未能安葬回故乡落叶归根,乔安生只能在重庆的墓园里为亡夫立下一块墓碑。付闻阳岁数小,穆望秋的墓碑是由乔安生帮着立的,下面同样埋的是件旧衣服。
在寺庙里为父亲供奉了一尊长生牌位,付闻歌每年清明和忌日都带孩子去拜祭。战争留下太多的创伤,供奉牌位的殿中,摆满了亲人对逝者的追思。
被付闻歌牵着手往石阶下走,白熙和忽然说:“爹地,我将来想成为外公那样的军人。”
付闻歌微微一怔,侧头望向儿子:“为什么?”
“保护爹地和奶奶。”白熙和仰起小脸,望向碧蓝的天空,“但是我不希望再打仗了,打仗会死人……爹地,你知道嘛,今年开学有个同学没来报道,苏西小姐说他们和他们的家人都死了,我很伤心,虽然我和他不熟。”
“确实很令人伤心。”蹲下身,付闻歌握住他的手,目光柔和地望着他,“无论将来你想做什么爹地都会支持你,就记着,熙和,你的名字是你爸爸取自‘和平’之意,不要辜负他对你寄予的期望。”
“明白。”
小家伙张开手,和付闻歌紧紧拥抱。
受容宥林所托,孙宝婷带白翰杰去了港口,让他一起迎接这个只在出生时打过照面的二哥。
邮轮靠岸,船上的人纷纷挤在船舷边与亲朋挥手。久别重逢,笑声中混着泪水,孙宝婷一见着白翰辰就扑了过去,紧抱着对方的肩失声痛哭。八年了,只有信件、电报和寥寥几张照片寄托思念。便是经历了无数风雨、心脏早已坚毅得像铁铸一般,可见到亲人,白翰辰也是哽咽不止。
望着白翰辰才过而立之年却已夹上银丝的鬓角,付闻歌心酸不已。想来必是身陷囹圄时,青丝在重重重压之下变成白发。抹去眼泪,他把从见到白翰辰起就躲在身后的白熙和拉到身前,鼓励道:“熙和,叫爸爸啊。”
白熙和抿着嘴唇,在白翰辰期待的目光中犹豫着张不开嘴。他对“父亲”的印象仅限于照片,虽说之前很是盼望了一番,但亲眼见到本人,却又因陌生的疏离感而有些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