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之联姻(30)
锅面酱色浓重,水气弥漫,根本瞧不清里头滚的是什么东西。主顾捧着碗捏着窝头或杂和面饼子,擎着长长的竹筷紧盯翻腾的水面。一筷子下去,夹着什么算什么。自要筷子尖离了水面,摊主便会朝摆在旁边的破碗里扔枚计数用的大子儿,最后按总数结账。
吃客瞪着眼踅摸好料,老板瞪着眼计数,所以被称之为瞪眼儿食。为了好下饭,瞪眼儿食烹制时必要重酱重料。水开之后香味儿远播,闻着倒是教人满口生津,真到吃的时候,才会发现锅里的货连最基本的卖相都没有。
今儿个摊主的眼睛瞪得比平时都大,紧打量挂着一脸不耐的白翰辰。心说这位爷怕不是脑袋撞了电线杆吧?饶是穿得人模狗样的,咋跑这地界吃宵夜来了。
旁边几个车夫也用同样的目光盯着白翰辰,给他瞧得满身不自在,只得背过身去。刚他把车停得老远,同付闻歌走过来的。不然叫人认出他白二爷带人来吃这种收破烂儿、拉车的才吃的东西,怕不是得上早报头版。
付闻歌头回吃,上来先看别人是怎么吃的。轮到他,把袖子一撸,抄起筷子往锅里一伸——
“我天呐!”
白翰辰听到身后传来声惊叹,转过头,眉毛皱得更紧。付闻歌夹到块骨头,一条肉丝儿都没带着,干净得跟被狗啃过一样。
“哗啦——”就听摊主往破碗里扔了枚钱,悠声道:“一枚钱儿——”
付闻歌愣了愣,问:“这也算?”
摊主的眼神儿跟看傻子差不多。这小爷虽不如旁边这位爷穿得那么光鲜,看起来也算得上体面。再瞧他那样,想必是头一回吃瞪眼儿食,纯图个新鲜。
“你这锅料合多少钱,我包了。”白翰辰实在看不下去——保不齐付闻歌下一筷子得夹出什么来。
全包圆儿省事,慢慢挑去吧。
“不!那样就没意思了!”付闻歌不乐意了。吃这玩意儿,追求的是筷子离水那一瞬间的惊喜。
听到围观车夫们的笑声,白翰辰倍感丢脸,真恨不得把付闻歌扔这自己走了。
回家路上,白翰辰问:“好吃么?”
“还行吧,没想象的那么好吃,闻着倒是挺香”
拢共夹了十筷子,只有一块连皮五花,剩下都是骨头。教付闻歌吃惊的是,居然还有整根的鱼刺。
白翰辰轻嗤:“你是图好玩,可对于其他人来说,那是养家糊口的生计、解馋的无奈之选。甭管夹着什么,吃到嘴里,都是个穷字。”
“你优越感很强啊。”付闻歌斜睨着他。
这话教白翰辰稍稍勾起嘴角。
“你吃过炒高粱么?”他问,“就是那种稍稍发了芽卖不出去的。”
付闻歌摇头。
“我吃过。”白翰辰轻道,“小时候跟我们家老爷子跑西南线押车,过了湘西,方圆二三百里连个人烟都没有,有钱也买不到吃的。天气又潮,什么都存不住,路上只能吃那个。头回吃,新鲜,我吃了半袋儿。可到了第三顿,我咽都咽不下去了,忒剌嗓子。又不敢拿水往下冲,水一泡,涨了,得把胃撑坏。”
付闻歌挑眉:“那你不得挨饿?”
白翰辰点头:“对,饿了两天,实在扛不住了,再难咽也得吃。后来我爸跟我说,带我出来就是教我尝尝挨饿的滋味儿。在家养尊处优惯了,早晚失了斗志。”
“挣钱的斗志?”
将车停到后院的墙根下,熄了火,白翰辰侧头望向付闻歌:“没人愿意过穷日子,保家人衣食无忧是我的责任。商场如战场,一旦软了,别人的脚会毫不犹豫地踩上来。”
这话对于付闻歌来说并不陌生。从小付君恺就教育他,人生便是战场,冲锋陷阵不一定能赢,可缩在战壕里的一定是懦夫。白翰辰脾气硬,确实有硬的道理。
既不附和也不评判,他淡然对上白翰辰的视线:“很晚了,早点睡,明天中午不还约了人?”
哦对。
这两天光顾着忙活大哥了,白翰辰才想起明天还约了那位洛大刀先生吃午饭。
翌日,德义兴。
约的是十一点,可那位洛大刀先生却迟到了将近一小时,摆足了架子。白翰辰一向不喜欢等人,要不是看在县长陪着笑脸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帮他宽心,早甩手走人了。
走廊上传来军靴踏地的声音,做中间人的法官听到了,赶忙起身拉开包间门,冲外面点头哈腰道:“洛长官,就等您开席了。”
话音未落,身着灰蓝色军服的人跨步迈入房间内。来人三十多岁的年纪,国字脸,眉眼方正目光如炬。他身后跟着两个兵,等长官进了屋,各自左右站开,笔挺地守卫在门口。
他冷冷环视屋内,最后停到白翰辰脸上。视线相交,令白翰辰略感意外。眼前的这位洛大刀先生并非如他以前接触过的土匪那般,衣着举止粗犷野蛮。他浑身上下,都是军校培养出来的军官气质。
“来来来,我给介绍下啊。”县长起身,“这位是宛平县县卫,洛稼轩洛长官。洛长官,这位是白府二公子,白翰辰。”
稼轩?此乃那文武双全的辛弃疾之号。白翰辰暗自思忖。想必那位前清举人洛老爷子,对儿子寄予厚望。
与白翰辰点头示意,洛稼轩又将目光投向付闻歌。于他所见,这学生模样的青年明显是个陪衬。不过能置身于此,想来是白家二少与自己谈判的“筹码”。
县长端得是会看眼色,继续介绍道:“这位是付闻歌付公子,他父亲是保定驻军参谋长,付君恺长官。”
听到县长连自己的父亲一并介绍,付闻歌更确定今儿是给白翰辰撑门面来了。这自然令他感到不悦,可想起白翰辰昨晚说的那番话,他多少能体谅对方的难处。
“洛长官,您好。”付闻歌站起身,体面地与对方打招呼。
洛稼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带任何语气地问:“你父亲最近可好?”
付闻歌稍稍一愣:“您认识家父?”
“打仗时与付参谋长共过事。”洛稼轩摘掉手套,随手置于桌上,“我时间不多,有什么话,紧着说。”
县长忙招呼:“既然都是熟人,那就都别客气了,坐,都坐,老李,喊跑堂的上菜!”
洛稼轩接过县长递来的烟,偏头就火点上。隔着淼淼升起的烟雾,他冲付闻歌稍稍扯了下嘴角——
付君恺,咱俩真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TBC
第二十九章
别人聊天, 付闻歌只管低头吃东西,反正此行的使命已经在县长介绍他父亲的官职时便结束了。
这顿筵席是真丰盛, 八凉八热, 摆了满满一桌子。每道菜都有个寓意深远的名字, 跑堂的来上菜,会大声吆喝给主顾听:两条肥美的鳝鱼盘在一起清蒸叫双龙会, 荷叶蒸肥鸡叫凤凰归巢,口衔红果的松鼠桂鱼叫龙门取珠……
跑堂的吆喝完了, 县长或者法官便会搭上一两句,话里话外奉承一番洛稼轩。那马屁拍的, 教付闻歌都替他们脸红。他不时瞄一眼白翰辰的表情, 感觉对方能在这种口水阵里坐住喽也真不容易。
初次会面,不谈正事,只联络感情。县长说得口沫横飞, 终于像是累了, 端起杯子给白翰辰跟洛稼轩递话头:“二位, 今儿个咱们这桌可够唱出英雄会的,来, 我先干为敬。”
说着,他把杯子里的酒仰脖灌下。白翰辰见话递到嘴边了,端起杯子对洛稼轩道:“洛长官, 请。”
谁承想洛稼轩并不买他的帐,趾高气昂道:“公务在身,不便饮酒, 白二少,您随意。”
白翰辰心中不悦,面上却不动声色——给脸不要脸,莫说你这土匪出身的兵痞老子见得多了,便是那南京的高官,也没有说不喝我一杯酒的!
可杯子端在手中,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就在白翰辰思索着如何找个台阶给自己下时,酒杯忽然被旁边的人伸手抽走。
付闻歌朝洛稼轩举起酒杯:“洛长官,我代家父敬您一杯,以感同僚之意。”
举杯仰脸一口干了,付闻歌把杯口朝外放平展示给洛稼轩——杯中滴酒不剩。这倒是把洛稼轩给架得个不上不下。酒乃故人之子所敬,不喝,显得他小气。
这白翰辰跟付家的交情必是深厚,洛稼轩琢磨着。能带付家公子来出席不说,还能教人家主动替你把面子往回捡。
有意思,真有意思。
“付公子,看你年纪轻轻,酒量倒是不错,真是虎父无犬子啊。”洛稼轩拿起手边的八钱杯,表情讳莫道:“得,谁让我跟你爹是旧识呢,今儿破个例,这杯酒,我干了。”
饮尽杯中酒,他将空杯顿到桌上,道:“白二少,该您了。”
端起刚被县长蓄满的酒杯,白翰辰用另一只手在桌下轻拍被辣得不住抽气的付闻歌。
付闻歌其实没什么酒量,他是看白翰辰被洛稼轩撅了面子,有心替对方解围。要说比官职,洛稼轩一个小小的县卫跟他爸差着至少一层楼的高度。可看县长他们对待洛稼轩的态度,却足以品出其中的强龙不压地头蛇之感。
是有这样的情况,越是小地方,越严重。正所谓山高皇帝远,政令不出京。小到一村一寨,九成九的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谁知道总统府颁布了什么命令。县官不如现管,于是催生出无数的土皇帝。只要手里有杆枪,有几个敢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手下,便可尽情鱼肉当地的百姓。
兵工厂是白翰辰的心血,见天介风里来雨里去的,全都为忙活它。付闻歌天天看着,自是知晓他付出了多少汗水。今天这顿席想来也是为日后铺路,他既然来给人撑场面,做戏当是做足全套。
放下酒杯,白翰辰擓了碗瑶柱莼菜汤置于付闻歌跟前,示意他压压口中的辣味儿。他选的是青花汾酒,虽不像烧刀子老白干那样辛辣,但对于付闻歌这种平时滴酒不沾的人来说,味道仍然过于刺激。就看他脸上飞起两坨红云,便知酒劲儿有多烈。
付闻歌一口气喝了半碗汤。刚那口酒下肚,只觉一股火顺着食管烧了下去,连带着胃里刚吃下去的东西也跟着热闹起来。这会儿有点儿汤汤水水的调剂一下,感觉没那么烧的慌了。
“付公子,你在何处高就啊?”付闻歌的举动引起了洛稼轩的兴趣,本来他今天不打算来的,浪费时间。以往跟白翰辰这样的商人打交道,他的习惯做法是直接报个价钱。
倒是没白来,碰见付君恺的儿子了。
“在国立医科大学念书。”说话时才发觉嘴巴喉咙都是木的,付闻歌用拳头抵住唇边,轻咳一声清嗓子。
“医大?哦——”洛稼轩拖出个长音,“那不将来跟穆望秋是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