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之联姻(23)
“我要行!我早去了!”白翰宇嘶哑着声音喊道。脸,不要了,人,不做了。然话已出口,他真希望自己已经被老爹用马鞭抽死在祖宗面前。
白翰辰震惊不已,再看兄长汗泪如珠,将命都压进声音里般力竭,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
“哥——哥——”他捂住白翰宇的额,只觉掌下震颤不已。情急至此,再逼迫下去,怕不是真要出人命。“我答应你!给他打电话!也不会教爸知道!”
疼痛,羞愧,委屈,自责,身心皆撑到了极限,白翰宇眼前一黑,再次昏厥过去。
白育昆生了顿邪火,从祠堂里出来,脚底下打了个趔趄好险摔倒。若不是白翰兴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今儿个白家怎么着也得喊大夫来了。
瞅见白翰宇跪在祖宗面前还一言不发,他真气得火冒三丈。结婚十年无所出,好不容易有缓了,倒去外头野了?这不把他当初说过的话全当草纸给扔茅坑里去了么!再说为个戏子,连祖宗的威严都视为无物,成何体统!
越想越气,白育昆愤然起身,重重拍了把床沿——这是哪来的狐狸精,把我儿子迷得昏头涨脑,能犯下这不忠不孝的大孽!
孙宝婷端着安神汤进屋,瞧见白育昆不好好躺着却跟床较上了劲,赶忙紧走两步过去。她沿着床沿坐下,柔声劝道:“消消气,翰宇他知道错了,晚点儿我去训他,保准他不敢再犯。”
说着,把汤药递到丈夫嘴边:“把这喝了,定定神,刚叫玥儿去抓的。”
“不喝!”白育昆扬手掀翻药碗,胸口重重起伏。
嫁进白家小三十年了,孙宝婷自是知道丈夫的脾气,早料到会有这一出。她不惊不急,矮下身子捡起碎瓷片,又给闻声而来的玥儿使了个眼色,叫她把地上收拾一下赶紧出去。
等玥儿出了屋,孙宝婷扯下丝帕擦去沾在手上的药汁,轻道:“育昆,有些话,当说不当说的,我今儿个也得跟你说道说道。翰宇呢,不是我亲生的,但打小是我带起来的,跟亲生的没两样。看你那么打他,我心疼。你说你这下手没轻没重的,真打出个好歹,那不得窝一辈子的心?”
“糟心的东西!打死了踏实!”白育昆仍是嘴硬。
“真打死了,你这儿不得疼出个窟窿才怪呢。”孙宝婷挨着他坐下,扬起帕子垫着手揉他的胸口,满眼都是女人特有的温柔。她屈居二房多年,早已学会察言观色。该耍脾气的时候绝不亏着自己,可遇到撕扯白育昆心肺的事儿,她更有劝解的方法。
“育昆啊,翰宇多孝顺你,你心里该有数。你就说他那会才五六岁的年纪,却知道捧着热毛巾,在屋门口等着给你‘洗脸’。”
白育昆听了,心头一软,脸上的怒气顿时消散了几分。早些年出外奔走,尤其是冬天跟着车队押车,到进家门之前,男人都是不洗脸的。不是不爱干净,而是沾了水的皮肤教西北风一呲,半天的功夫就能皴出血口子。
所以以前回家不叫回家,叫洗脸。到了家,先用热水洗把脸,再拿热毛巾那么一腾,甭提多舒服了。那会儿伺候他“洗脸”的不是别人,正是才比供桌高出半寸的长子白翰宇。
懵懂的孩童,有的是对父亲满心的爱意。只盼着白育昆解了乏,把自己抱到膝上,给他讲那些山南海北的奇闻异事。父慈子孝,美好的时光彷如就在昨日。
白育昆低头看向扬起马鞭抽打儿子的手,不多时,眼眶微微泛红。
“桂兰怎么样了?”他问。刚看严桂兰那样护着白翰宇,他是又心酸又无奈。
孙宝婷道:“我跟她聊了几句,她说,自要翰宇以后不出去野了,这事儿就翻过去了。育昆,我琢磨着,要不这事儿就算了吧,翰宇都被你打成那样了还是不肯说,想来也是交了真心在——”
“放屁!”白育昆怒斥。儿子是亲生的,那勾引人的狐狸精可不是,“辱我白家门面,就好这么算了?宝婷,你别忘了,当初我三弟是怎么被那个戏子给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不彻底断了老大的念想,我还怕将来要去永定河给他收尸呢!”
“……”
孙宝婷听了,无言以对。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白育昆的三弟白育轩痴迷京戏,终日混迹在戏楼里。父亲在世时尚有所收敛,等老爷子一没,就没人管得住他了。竟舍下白家三老爷的身份拜了师,自己也入了梨园行。
当时给白育昆气得要命,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还服着老爹的孝呢,居然敢上外头又给自己找一个爹?他把三弟拖回家,按在祖宗牌位前叫他磕头认错。谁承想白育轩天生反骨,非但不认错,还跟大哥动起了手,给白育昆的脑袋开了个瓢,跑了。
这是家丑,不好报官教人笑话,白育昆只得忍下口气,自当没这个弟弟。后来听说白育轩跟了个大班,到处跑码头,实则是吃上了个当红旦角儿的软饭。
过了两年,突然有一天,警察上门,叫白育昆去认人。白育昆瞧见三弟的尸体,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从此便落下了心痛的毛病。听大班的人说,白育轩唱功没练出来,倒是跟那旦角混得沾染了不少恶习。他之所以会死,是因吸了过量的大/烟产生幻觉,行船在永定河上时一脚踩空落水所致。
孙宝婷是在三叔入殓那天瞧见了遗容,给吓得够呛。原本是相貌堂堂的美男子,却抽福寿/膏抽得形容枯槁,便是在河里泡了一宿,也还是那狰狞的烟容。
戏子原本就是下九流,教人看不起的行当。如此一来,白育昆更是对那帮唱戏的生出了天大的成见。若不是白翰宇十年来规规矩矩,他早不允儿子去听戏了。
然世事无常,便是白翰宇那么规矩的人,也还是一脚踏入泥潭。
为了白翰宇的事,付闻歌早晨迟到了,第一堂课少听了一半。散了课,他问陈晓墨借笔记,把缺失的部分补齐。陈晓墨的笔记记得十分详细,除了语气词,教授说的每一个字都写在了本子上。相较之下,周云飞的笔记简直可以称之为鬼画符,只有他自己看得懂。
“肾上腺素的作用……”付闻歌有边写边读的习惯,于他来说,有助于记忆。声音近乎耳语,不会打扰到别人。
正抄着,面前砸了本书。他抬起脸,看周云飞一脸新奇地翻开那本书,边看边往本子上记笔记。
“这是什么?”他问。
“好东西,我总算知道咱们是怎么回事了。”周云飞翻到目录页,找准页码,把书倒过来递到付闻歌眼前,“你看看这篇,就专门讲咱们的。今天生理课讲激素……哦,你没听着。教授提了一句,我赶紧去图书馆把书借来了。幸亏我去的早,慢一步就要被人借走了。”
付闻歌接过书,认认真真地读起周云飞指给自己的章节。不长,正反八页纸,笼统地阐述了他们这一类人与普通男子的区别。文章里提到,他们这类人因两套系统所产生的激素相互制衡,所以肌肉骨骼等方面的发育都较普通男子弱。并且经由研究证实,他们即便是娶妻也无法留下后代。
作者在文章的最后,使用了“上帝的错误”来作为总结。付闻歌念了那么多年的教会学校,看到这一句,深有感触。听神甫说,就在三四百年前,他们这样的人在欧洲还被视为异端,连受洗、成为信徒的资格都没有。一旦出现瘟疫或者天灾,火刑架上除了女巫,更少不了他们这些“上帝的错误”。
过去,愚昧和无知造就了无数悲剧。现在,黑暗的年代正在消逝,崭新的未来将由他们自己去创造。
将书还给周云飞,付闻歌问他:“你期末要交这个主题的论文?”
“是有这打算。”周云飞开始咬笔头——他的习惯之一,“在国内,这个领域算是一片空白,即便是国外,也很少有人花精力去研究。闻歌,听我妈说,她们医院的产科,普通产妇的难产率约一成,而咱们这样的,至少三成。骨骼结构、激素制衡是难产高发的主要因素。虽然基数小但过于普遍,如果能深入研究,也许在未来的二三十年能挽救不少人的生命。”
周云飞说话时眼睛闪闪发亮、信心十足的样子,教付闻歌十分喜欢。
“所以,你将来想专攻产科?”
“那倒不是,做研究也好,不过临床经验肯定得充足。”
“嗯,我也这么觉得。”
“闻歌,你想攻哪科?”
“外科吧,我爸是军人,听他提起过伤兵的惨状。”
周云飞点点头,又问坐在旁边却从刚才起就沉默得好像不存在一样的人:“晓墨,你想攻哪一科?”
陈晓墨放下笔,抬手点了点脑袋。
“精神科?”周云飞略感吃惊,“你想回山旮旯里瞧疯子去啊?”
“主攻精神科的人少,各大医院都缺人,若能被北平南京上海的医院聘任,何必回去哩。”
陈晓墨说完,又埋头于书本。周云飞撇嘴瞧向付闻歌,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有情况”。付闻歌随意笑笑,没搭他这茬。
早晨跟郑宏晟一起来学校的路上,他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对方对陈晓墨的看法。若是有情人能终成眷属最好,但如果郑宏晟真没那份心思,他也想以朋友的立场出发,给陈晓墨提个醒。
郑宏晟倒是对陈晓墨赞誉有加,夸他勤奋刻苦品行端正,手脚勤快人也实在。然话里话外说的都是好,可听来未免冠冕,只是朋友间的品评,探不出他到底是什么心思。
算了,付闻歌想。自己的心思还没理清呢,哪有资格提点别人。
刚出校门,大雨倾盆而至。按理说入秋了,不该有这么大的雨水。而且今天不光下雨,雨里还夹着雹子,虽然颗粒不大,但打在头脸上也教人生疼。
付闻歌跟着周云飞他们紧跑几步奔回小院儿,暂时避一避这瓢泼的大雨。进出不过一条街的距离,三个人却都成了落汤鸡。方婶怕他们冻病了,赶紧烧水叫他们擦洗,又煮了一大锅姜糖水好驱寒气。
付闻歌没可换的衣服,只好借陈晓墨的来穿。陈晓墨手长脚长,虽然个头没比付闻歌高多少,但他的衣服裤子穿到付闻歌身上,都得挽上一截。
屋顶上被砸得劈啪作响,付闻歌擦洗完,正跟陈晓墨屋里换衣服,就听周云飞那边传来一阵叫:“这什么破房子?居然漏雨!”
方婶给他端来俩盆接雨水。有一处漏水的是在床铺上方,把褥子都打湿了,教周云飞气恼不已。
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说:“我晚上跟晓墨那屋睡,方婶,等放晴了,你请个师傅来,把房顶好好苫苫。”
方婶笑道:“成,我叫我家那小子来,不用工钱,回头买两桶沥青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