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终有迹+番外 (下)(4)
思安全身每一寸都被包裹在温暖里,温行又一次拢紧了被子,确定他身上一丝一毫都不会着风,徐徐地问:“思安,这段日子外面不太平,你是愿意留在成王府,还是回宫去?”
思安此时已有些困倦了,抱着他的温暖想就此睡过去,然而并没有入眠,美梦就还离得很远。
他知道随着中秋夜应徽宫中的那场大火,有什么就要开始了,或者早就已经开始。宦官已除,大景所剩最后残喘的余力会被一点点抹去,俞氏的穷途末路只是温行登向至高顶端的开始。
说来有几分玄妙,思安穿着龙袍,却从未觉得自己身在那个顶端,他不想也体会不到权倾天下,只是或许永远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温行在一步步逼近时如何充满野心又从容不迫,那样志在必得和英姿勃发。
“如果你愿意留在成王府,我们就像现在这样,每天都在一处。”
他们可以每天都在一起,尽管可能因为温行太忙见不上几面,但彼此都在触手可及的距离,思安可以完全不用去管即将发生的一切,每日只好好养病,让阿禄逗趣,然后等温行回来,这样的日子对别人来说等同囚禁,对思安却是安宁。
只是眼不见耳不闻,他就真的能置身事外吗。皇帝,毕竟是俞氏和如劲风中岌岌可危羸草一样的大景最后的旗帜。
思安很想说“我留在王府,以后我们每天都在一处”,再不想困于他陌生而又害怕的帝座,过了许久,他道:“我还是回宫去吧。”
似乎知道他会这么回答,温行没有意外,道:“好,不过你得再养上几日,等我安排。”
思安点点头。
温行亲了亲思安的眉心,思安顺从地靠在他怀里。
第四十五章
他人尚穿夹襦,思安已经披上皮毛袄子,里面又加了件小褂,阿禄絮絮叨叨说着要拢上手炉,思安觉得让人看见太有损天威了,对着穿衣镜照了又照,怎么摆弄也显得比旁人累赘些,日头快过半边天,思安才不怎么满意地从镜子前挪开步子。
成王府外已经摆好了来迎驾的车马仪仗,思安从王府正门跨出,回头看了一眼,阿禄麻溜摆起脚凳扶他上车。
早晨的寒风一冲,思安又觉得喉头有些痒,低低咳了两声,通向宫门的御街上只有皇帝仪架排成长龙缓缓行径,一路并无人声,温行在前面听到车里的声响,打马到车窗旁,问道:“圣人可还安好?”语气里透着淡淡的关怀。
虽知道旁人未必听得出来,但他们在人前只作君臣,甚少言语交流,当着许多人面,思安觉得自己脸上的薄皮都被衣服焐热了。
他咬着唇没作答,跪在车板上伺候的阿禄倒灵光,看了一眼思安的神色,道:“成王殿下放心,圣人安好。”
温行似笑了一声,驱马又走到前面,隔着车帘,思安却好像已经被瞧见了什么似的,暗恼着自己一时糊涂,和他什么事都做过了,白扭捏了一副小媳妇状让人笑话,只是他的嘴角也微微翘起来。
阿禄见他这般,心里也在偷笑,但不敢显出来,怕让他看了要急,琢磨琢磨着问道:“圣人何不留在王府,奴瞧着成王也想让您留下的。”
那清浅的笑容闻言慢慢回落下来,思安的目光飘远。阿禄在心里骂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他有些疑惑,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圣驾回东都,他亲眼见过思安是怎么不情不愿,中秋前出宫一次高兴得不得了,这时候却这么平平静静回宫了。
这位圣人对权柄毫无心思,皇宫对他而言比笼子好不了多少。
思安似乎又在出神,隔许久才道:“哪有皇帝不在宫里的。”
阿禄愣了愣,忽而有些明白,张了张嘴却是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入宫后车驾换成轿辇,温行一直伴着思安入内宫,池水边落木萧萧,厚云低垂的天空映得湖光一派阴沉,极尽萧索之意,思安想在湖边走走,轿辇停摆在金鳞殿附近的小花园,温行伴在左右。
看着光秃秃的树枝,思安不禁叹道:“怎么落得这么快。”
他快穿成个小包子,整个人都裹在衣服里,只露出个头四下张望,温行觉得可爱得很,笑道:“你躺了多久,再过些时候都要下雪了。”
一听下雪,思安似乎就感觉到泠泠雪花飘到身上似的,怕冷地缩起脖子。
两人信步沿着湖边小径走了一程,抬头即见邵青璃带着宫女从远处一排梧桐树后款款行来。
自她被送回宫中“养病”,思安再没见过她。因思安特意嘱咐,温行也没有多为难她一介宫妇,反而思安怕宫中常有拜高踩低,在应徽时一两日就着人回来探望她,又送东西,放在从前后宫里,能得皇帝如此相待,已称得上“圣宠不衰”。温行那时还追查苏永吉的行踪,对思安这些小动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邵青璃至思安五步远的地方停下,盈盈一福,思安忙去扶她起来,温行则落后思安半身,目光扫过邵青璃头顶。
“邵姐姐近来过得好么?”
虽有此一问,思安看得出邵青璃应当是不好的,她清减了不少,面色也有些憔悴,华丽的妃服和厚重的妆粉也难以掩饰身上的破绽,更显得勉强支撑的艰难。
邵青璃扯出一缕笑容,道:“妾很好,养了好长时间的病,承蒙圣人一直惦记着妾,听说圣人也病了,妾来给圣人请安。”
她的“病”本为托词,哪里又来养好一说。思安以为邵青璃心中有怨,想宽慰两句。邵青璃却忽然抬头望着思安说:“圣人,妾的父兄和家人都……都……”
她的泪像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思安恍然,依稀想起前阵子温行铲除宦官,邵青璃的家人也在党羽之列,思安并不知她父兄是否真为宦党,还是因从前有勾联获罪,现在她家中男子皆遭流放,听闻他父离开都城时已经身染重病,如今的世道,流放无异于送死。
邵青璃轻轻抽泣,思安嘴里有些发涩,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又或许自己根本没有立场安慰她。她哭了一会而,抬起头用帕子拭泪。
“让圣人见笑了。”
思安想说没有,邵青璃却以拭泪的动作为掩,忽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满含恨意地朝思安身后的温行而去。
思安大惊失色,甚至脑子没来得及想,身就已作出反应挡在温行前面,温行又哪里要他为自己挡刀,他比思安更快,几乎在邵青璃动作有异时就把思安裹到自己身后,邵青璃根本来不及近身,被一旁扑过来的宫人和护卫拦了下来。
邵青璃无惧,却不可置信望着思安,他挡刀之举未成,阻拦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邵青璃问:“圣人,为什么会这样,难道真像他们说的,你与狗贼……”
“够了。”温行喝断她的质问,思安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像随时都能被风吹倒一般。
他让宫人把邵青璃带走,在思安担忧祈求的眼神中还是咬咬牙吩咐不能对邵贤妃无礼,思安投来感激的目光,却没让温行心情变得多好,但仍缓了神色劝思安先回金鳞殿。
路上思安一直沉默,刚入殿落座就道:“我想见一见阿冯。”
第四十六章
“怎么,你怕我杀了她?”温行问。
冯妙蕴不在东都,思安被劫后禁卫护着空无一人的銮车回城,妃嫔都被留在应徽宫。秋深霜寒,应徽宫中不知又是何等清冷景象,如今朝中变幻无常,柔弱又身系皇家的妃嫔留在应徽未尝不比回皇宫好。
所以思安并未召回嫔妃,只是见到邵青璃,他想起了冯妙蕴。他被带走那晚的情况实在有些混乱尴尬。其他妃嫔不管家世如何背后曾经有谁,进宫后都因思安的有意疏远游离于边缘,唯有邵青璃和冯妙蕴因为妃位和各自一些原因牵扯颇深。
温行自然看得出思安的回护之意,没有不悦,只是心中有些复杂。现在再想当初不应该让这些女子入宫没什么意义,选妃只是让各家“皆大欢喜”的结果。然而别人好盘算,在思安这里却会上心记挂的。
思安听出他话里少有的尖锐,张了张嘴,最后露出淡淡的笑容:“你不会的。”
温行不置可否,心里却因思安的回答舒服不少。某些时候思安对他的心思确实拿捏的准,彼此恰到好处地心领神会,这或许也是他被缠得越久越不腻烦,反而陷得越深的原因之一。
“人可以让你见,但是她们若再有不慎之举,我也无法保证留她们性命。”
思安无奈叹了一声,眉眼里满是忧愁。
温行仔细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思安,你果真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动她们么?”
“啊?”思安一时没转过来,不知温行为何又有此一问,呆呆瞪着眼,难道不是因为两个女子涉及不深无关紧要,也无力影响什么,再有也许是因他一直在求情吧。
他不答,温行也能从他的表情看出他想了什么。
温行也叹道:“有时候真希望你不那么明白才好。”
思安听得一头雾水。
阿禄小跑进来禀报杜卉杜将军求见。
思安有些意外,杜卉来金鳞殿做什么,转念一想大概是冲温行来得。
果然杜卉进来硬邦邦地行了礼,抬头欲言又止望着温行。温行面色不显喜怒,不过思安觉得,温行似乎不怎么高兴。
阿禄适时提醒:“圣人,您用药的时辰到了。”
“哦。”思安点点头,道:“朕去内室用药,两位爱卿先谈。”
他刚起身,温行拉住他的手,手指在掌心摩挲两下。
“别逞强,待会儿阿禄还是先起个手炉拿来。”语调稀松平常,正是这样才显亲昵与关切。
杜卉还在呢!思安斜温行一眼。
温行笑了起来,又揉了揉他手心,才道:“去吧。”
好吧,杜卉是温行亲信,天塌下来让温行去顶。思安三分负气三分撒娇甩开他的手,回身却正撞上杜卉愤懑又厌恶的目光,被发现后杜卉立刻垂下眼。
思安与阿禄步入帷幔后,没走几步,听到杜卉抑不住透着不服气的声音问道:“大哥,为什么撤了我禁卫军使的差事?”
温行的声音有些冷,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
杜卉似乎更不服气了,“大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静了一会儿,温行语调悠缓冷意更甚,道:“中秋那晚我让你护送圣人下山,带人守在圣人寝殿,你做了什么?”
思安脚步停顿,阿禄搀着他的手问:“圣人怎么了?”
思安道:“没事,我们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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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秋起的萧条,皇宫似乎与离开时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冯妙蕴坐在软轿里,把轿帘掀开一角。要说真的不同,行走的宫人好像少了很多,偶尔一两个行色匆匆的身影,都像鬼魅一样,在庞大的宫殿之间来去无声的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