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终有迹+番外 (下)(28)
那个嘴碎的小宫女也看不起他,她说:“又能多了不得,过不了几天陛下还是会回……”后半句被其他年纪稍大的女官打断。
话没说完,意思却再清楚不过,他们都觉得他不过是昙花一现,比不上福宁殿里那个人。
可是现在他接到了伴驾的旨意,而福宁殿里——常修予今日专门悄悄留意过——一点动静也没有。梗在胸口多日的浊气似乎终于可以长舒消散,常修予雀跃不已,想马上看看那些平时连眼色都不屑给他的人听说以后是什么神色,最想见到的还是陛下。
他想,既得了旨意,应该马上去谢恩才对。常修予脚步轻快地进到垂拱殿大殿,值守的宫人都在,御座上却空空无人,转到西面一排书架后,终于听到那个低沉悦耳的声音。
“怎会睡不好,太医怎么说,安神药一类不要乱给他吃……不过若实在不行,略开一二副也使得,别吃出瘾。”
声音还是那样威严沉肃,话里溢满关切之意,似乎并不是常修予所知的那个皇帝。
常修予步下一顿。
一个声音并不熟悉的内侍道:“太医瞧过了,说是内火虚旺忧思过尤所致。”
里头低声轻笑,仿佛听到一件多么有趣的事,继而叹道:“小东西啊。”不尽亲昵。
常修予根本想象不到里面的人此刻到底何种神情,他没有见过,凭他平日所见也猜不出。
温行道:“今日膳食都用了什么?”
那内侍一一回答,连一整日喝了什么茶浆每一种喝了多少,用了多少块什么点心都细数出来。
却听温行道:“厨下不用心,往日午后不都上三样面点,怎么今天没有。”
内侍忙道:“并不敢不用心,郎主这两日午后睡得长,因叫撤去了。”
“便是睡得长,醒来难道不知饿么,怕到时候想要又懒得开口,难道就叫饿着,还说不是不用心。朕不在,你们眼里心里恐怕都不在这上头?”语气陡然森冷起来。
内侍噗通跪下,道:“奴等万万不敢不敬郎主。”接着是一串咚咚磕头声。
片刻,温行才道:“回去都机灵些,朕日后再与你们算。”
内侍连连谢恩。
温行又道:“是不是胃口也不好,太医仔细些,不若明日做些桂花糕送去,要按老法子做。”
内侍有些战战兢兢,虚着声道:“禀陛下,桂花糕是做、做过的,那日厨下用秋时的干桂花儿做了一些,郎主没有动,第二日就说午后的点心都不用送了。”
常修予再听不下去,低头又快步走出垂拱殿,经过门前廊柱时,半抱拂尘的阿禄斜斜看他一眼,冷笑哼了一声,他却全然听不见。
都是些琐碎,陛下问得细致入微,可见就算看不到,心里也是想着的。人既不在眼前,却还敲打提防宫人薄待,想想自己有若云泥的境遇,常修予的不甘越来越强。
垂拱殿和福宁殿前后相连,只要穿过垂拱殿后阁一道门就是福宁殿。
两道宫墙,那里面的究竟是什么人,他有如何的容貌,什么样的出身,为什么能得到对自己而言如在云端的人手捧至宝般的宠爱。
胸中热辣搅合了各种情绪,最终站上峰的是包含妒忌与愤懑的好奇心,常修予十分渴望知道福宁殿里的人到底什么模样,是美若天仙还是貌比潘安宋玉,心神激涌,他穿过垂拱殿后阁宫墙上的小门和石板铺就的夹道,上书福宁殿三个大字的匾额出现在眼前。
第72章 默认分章[62]
番外十三
门前侍卫和宫人注意到形迹可疑者在不远处驻留,纷纷投来注视的目光。巷道里寒风呼呼刮过,寒气入骨,浇熄了常修予心中那一瞬疯长的邪火,他不得不醒悟,只这道宫门,他也是根本过不去的。
勉强稳下心,又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福宁殿门前守卫手握兵刀,警惕地向他走来,常修予呆在原地,此刻回垂拱殿,简直如同落荒而逃,这么灰溜溜的回去,那些宫人暗里不知又会怎么看。
侍卫狐疑望着常修予,目光转向他身后,神色一变,忙欠身行礼。
“你怎么在这里?”
常氏扶着宫女的手缓缓走近,微微向常修予点头,对侍卫道:“家中小辈入宫没多久,还不大熟悉宫里规矩,怕连自己走到哪里都不知道了。”
看着常氏的面子,侍卫没有再深究常修予异常的举动。
常修予随常氏离开,上了软轿心念浑噩不知向着何方,再看时已至内廷后苑附近。经冬一雪,宫中庭园却不会因此失了景致,梅花初绽,冷香流入风中,淡淡袅袅四散。
常氏带常修予到后苑梅园一代,才悠悠道:“你想进福宁殿。”
被戳破心事的常修予越发无地自容,他只有那一时热血上头,后来也知道自己的举动多么不自量力。
常氏仿佛没有看到常修予羞红的脸色,带他来到梅园旁一小轩中,宫女摆好绣椅和几案,引常修予入座。
“你是见不到他的,莫说你,就连我们也见不到。你还没见过,每回宫里年节家宴,陛下从来不过一个半个时辰就离席了,你道为何?赶着回福宁殿陪人过节呢,心都不在,人留在筵席上的确也没什么意趣。”
常修予脸色由红转白。
常氏巧笑轻盈。
宫女绿屏自梅林中摘选梅花数支呈放到常氏面前,常氏一枝枝拿起来挑选。
似与常修予闲聊般,常氏继续慢悠悠道:“这儿的梅花开得好,采一些回去放我们五郎那儿,他念书闻着提神。”说着也不禁轻轻嗅着风中的香气,“宫里人无事都爱弄些花花草草,福宁殿里的听说尤其喜欢这些,花房的人往福宁殿走得最勤,不过可惜,即使这样都打听不出什么,你要见那人,这么横冲直闯的可不行。”
常修予目光一闪,道:“娘娘有法子让……不、只要看一眼,小的真的不甘心。”
常氏眼睑低垂,遮住大半眼眸凝光,似笑道:“人总是这样,不甘心意难平。”她朝梅林的方向一指,向常修予点点头。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梅花林子延绵向西,直至一山石高岗,其上有石阶通向高处山亭,石阶上,有两人似相携走向亭中。
其中一个女子穿红衣,笑声朗朗随风,步履爽建,是长公主温茹,另一个男子身姿消瘦,着天青色衣袍,衣无繁饰,凭风而立似出尘欲仙,他站在一方白石上微微侧头与长公主说话,露出的半边脸却被面纱遮住。
常修予行至栏边,手下不由用力握紧画栏。
常氏道:“也只能这么远远瞧着,要再近些,便是我也办不到。”
常修予这才注意到,那石山周围的梅林子里,处处可见守卫与宫人形影,来来往往,拱卫着高岗,连山岗上石间幽处,也不时探出人警惕地四处张望。
常修予震惊得连妒忌都抛到脑后。
不过到后苑一游,竟有如此阵仗,他身边坐着的宸妃都及不上吧。这已然超出他对恩宠的想象和希冀,一而再再而三,他都感受到与这个素未谋面的人,不仅如鸿沟的差距,而是根本无法触及,更谈何比较的遥远。联想到自己在垂拱殿里所见所闻,更不知该如何与这样的存在去争夺另一个高高在上同样遥不可及的人的宠爱,挫败感油然而生。入宫,果然与想象完全不同。
“娘娘可知那人究竟什么身份来历。”还抱着尚存一丝丝不愿放弃的心念,常修予问。
“从我入宫他便在福宁殿里,什么身份什么来头又有什么紧要,重要的是陛下将他放在心上,多少年无人能出其右。现在你该知道,他们送你入宫,这条路根本行不通,不过是拿你试探,或有什么闪失,也根本不会有人管你。”
常修予一噤,慢慢低下头。
“可陛下明明属意我于金明池伴驾了。”
常氏苦口婆心道:“好孩子,正因你也姓常,又这样年轻,我才不忍你白听人哄去。天威难测,不是你我能任意揣度。这些天你自己也瞧见了,难道还不能看清一二么。”
常修予犹豫难决:“我……我……”
常氏温和道:“罢了,且再想想,先前我与你说的,你也再考虑考虑。你这样年纪正该有心好上进,追求功名利禄本无什么错,只是自个儿睁着眼看清要走什么路,果然挣得名利也要有命去享才好。”
常氏说得又柔又缓,仿佛亲切的长辈对小辈发自肺腑的忠告,毫无逼迫之意,常修予却觉得身上一冷,寒风似乎无孔不入。
送常修予离去,绿屏眉间漫上愁色,常氏却依旧一派舒意,慢慢将挑选出的梅枝整齐放好。
“娘娘又何必如此。”绿屏终是忍不住叹道。
常氏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现在也顾不得许多,各人有各人造化。”她举起剪子,咔嚓几下利落地将一枝梅花枝上橫出的岔枝剪除。
知再多说无用,绿屏只暗自摇头忧叹,她望着远处,忽道:“贵妃娘娘朝这边来了。”
常氏扶了扶头上的钗环,冷道:“今天也够热闹的。”
贵妃姜晴娘姜氏只带着几个随身宫女,也乘小轿而来。
“贵妃娘娘万安。”常氏蹲身,姜氏忙搀她起来。
“妹妹太客气了。”
虽冬衣厚重,也难掩姜氏身材婀娜,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个已有温睿那么大儿子的母亲,容貌更显风韵,举手投足又多增了端庄贵气。
曾经有那么一段日子,常氏真恨不得毁掉姜氏的美貌和身上的一切,到如今那些自以为是的踌躇满志皆化成风中尘土,再想起只觉好笑。
早年一些往事难免在心里留下疙瘩,她与姜氏做不到真正情同姐妹,不过平心静气对面相见还是无碍的。
“刚才仿佛看到常家的小辈也在,怎么走近反倒不见了。”
常家送人进宫骗不过任何人的眼睛,朝内朝外该知道的人早知道了,姜贵妃为后宫之首,当然不会太闭塞。
常氏随意道:“他还在垂拱殿伺候,不便离开太久,我也只带那孩子逛一逛开开眼,说两句话也就送他回去了。”
常氏不禁寒风似的紧了紧斗篷,歉然道:“怎么好似风越来越大了,妹妹出来久了实在受不住,还望姐姐别怪我失陪。”
姜氏也不在意她流于言表的不耐,微笑颔首。
常氏低身一礼,让绿屏收拾桌上的花枝离开。
姜氏忽然叫住常氏:“常家妹妹留步。”
常氏回身问道:“姐姐还有什么吩咐么?”
姜氏依然和悦,道:“不敢吩咐妹妹,只想再与妹妹多说一句,有些事或许未必要做到那个地步,得放过时且放过吧。”
常氏自嘲地笑了笑,终于回头正视姜氏的目光,道:“姐姐,有时候我是真羡慕你,我没有姐姐这般好命,也没有姐姐的好心境。凡事若连争一争的希望都没有了,还有什么意思,我也知道未必……但是我真的不能拿我最重要的人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