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终有迹+番外 (下)(21)
“我真的,真的没想到,那时我以为你已经……”驾崩了,面对活生生的人这样说似乎不大尊敬,况且温茹心里也不希望对方就这样殒命。
“我也没想到呢。”思安垂下睫羽,阳光倾漏了几缕在那上面,金色随着微颤而流动。
他还是这样显而易见的脆弱,温茹因震惊模糊的神志渐渐被唤醒,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殿中再没有其他人了,外面传言的男宠岂不就是思安,可他曾经是九五之尊,怎么会变成外人传言中的男宠。
温茹的脸色再次复杂变换,她怎么会不知自己大哥有什么癖好,府中从前不还养了好些哥儿么,如果阿兄看上了思安,以他的性子和行事作风,恐怕根本不会顾忌思安当时的身份,联想到后来疑点重重的死讯,出于某些先入为主的念头,温茹在脑海里勾画出了不怎么好的前因后果。
恰好思安抬头露出一截颈侧,领子下半掩半现一道暧/昧的印子,施加者似乎动作粗鲁,白生生的皮肤上鲜红近黑,有些触目惊心。
温茹道:“是不是我阿兄强迫你……”
思安听得一愣,目光有些呆呆地,看在温茹眼里就更像那么回事了。
“他怎么能这样对你,我去找他说去。”她见风长火的性子,说着又霍地站起来。
温茹身子摇摇摆摆,看得思安心惊肉跳,听出她是想岔了什么,思安忙道:“不是的,没有谁强迫我,是我想同他一起。你、你身子重当心些。”
未免误会,思安删繁就简隐晦掉不好宣之于口一些秘辛,将事情始末说与温茹。
温茹听罢很是唏嘘,又有些不可置信,最后叹道:“原来是这样,我原还以为我阿兄他、哎他这人,你可别把今天的事告诉他。”错怪了自己兄长,温茹心虚,目光又不由自主往思安颈侧飘,思安察觉到脸色一红,不自然地提了提领子。
方才还觉得病弱苍白的脸色,一下竟鲜活了几分。
为了将功补过,温茹想起替温行描补,道:“我阿兄一定是真心实意待你的,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他对人这么好,他这人虽然嘴上不说,但要是对一个人好一定会不掺假意替那人周全。”
思安微微低下头,心想其实也不算嘴上不说,哄起人来可不是一套套的。
温茹又接着道:“之前散了王府后院,必定是他想将来与你好好过日子。”
“什么?”思安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温茹奇怪道:“他没和你说过么?”将温行遣散后院种种与思安说了一遍。如此大费周章,为何还不告诉思安,温茹想,或许还是因为思安的性子,怕他因此愧疚。
温茹道:“你不要怪阿兄也不要自责,我知道虽然极尽补偿,对那些人或许还是有些不公的。但是若非阿兄庇护,他们又哪能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保命安身,至今阿兄也并未亏待。至于晴娘她们,终究是孩子的母亲,除阿兄外她们没有别的倚靠。”到底是亲兄妹,温茹又不免为自己兄长说起话来。
思安是有些生愧,却并无怨怪谁。
那时他只是知道后宫有温行的嫔妃入住,不知其中还另有波折。
人生在世一份只有彼此倾尽相待的感情多么难得,能唯有彼此当然完满。前尘已定,他和温行之间,即使尽力所为,也不可能完全抹去过去的人和事,思安相信自己爱上的不是一个绝情绝义的人,同作为男子,或许在其后半生中相持相伴同担其责,强于纠结过往。至于他们是否真的拥有一份唯一而终的感情,不妨待到人生尽头再去评判。
以温行为人,只会比他更不拘泥于从前吧,既没有告诉他,那便也不是为了通过这样向他证明什么,或许真动恻隐给他人一个选择,或许只为了他们俩。
思安愣神良久,似慨然又似悱恻,温茹有点担心,道:“我是不是不该同你说这些,我说错了什么你别放在心上啊,我阿兄他对你真的是一片好意,绝无作假。”温行不说果真有其原因,温茹没想到思安会是这样的表情。
思安摇摇头,最后只道:“没什么,不是怪谁,是我遇见他太晚了。”
温茹闻言似有所悟,但见思安眼中虽有几丝惆怅,更多却是缱绻难舍,方才真正信了他与温行是真正彼此有情。
后来温茹成了福宁殿的常客,谨慎起见,思安不能多见外人,能来往说上几句话的人很少,温行也默许温茹时常来福宁殿走动。
起初有人旁敲侧击地向温茹打听福宁殿里的情况,温茹守口如瓶,她是长公主,她不想说,旁人若问恼了只有吃一脸灰的份,久之关于福宁殿里种种猜测消停了,只有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如今温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拜她那疼爱妹子的兄长所赐,长公主现今更是风头无二,不仅恩宠不断,在朝中也颇有影响。温行用了不少长公主府举荐的人为官。
外面刚通报,温茹就风风火火走进来,寒冬风紧的天气,与她兄长一样一件披风斗篷也不愿意多穿,她发髻梳得高高的,用几只红宝石簪子簪紧,着一条湘色瑞兽连珠纹长裙,脸上略施脂粉,额花簇红闪金,进门瞧见正堂桌子上插在瓶中那树茶花,赞道:“哎这花儿颜色漂亮,待会儿也给我带两支回去,你的花种得好。”
思安笑道:“这有什么难,让人抱那瓶回去好了,纤云都是挑了最好的。”
温茹抿唇直笑:“怎么好意思夺人所好,再说得了你的花还带回一个瓶子,哎哟可不要怪我贪心。”
思安道:“只管拿回去摆着就是了。”
暖阁里日光充裕,正是最暖和的地方,宫人们手脚麻利端上茶和点心。
温茹端着茶盏啜一小口,待人退尽才道:“大郎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思安点头道:“你阿兄前些日子成日板着个脸,怎么样,那人肯受大郎的礼么。”与温睿争执的名士一直不肯接受温睿道歉,那些人便也咬准温睿对儒士粗暴无礼。
温茹扯弄理平自己肩上的披帛,道:“嗨,那能怎么样,阿兄亲自赐下歉礼,让太子太傅再带大郎登门,他能有多大脸面,也不怕人说他沽名钓誉,这些人,唾沫星子也够受的。”温茹的丈夫长公主驸马惠平侯有一次当街骑马冲撞一辆牛车,驸马府已经好生善后赔偿,不知怎么后来被参了一本,说驸马跋扈形容无状,于闹市纵马扰民伤民,当时也是口诛笔伐的,从此以后温茹这个长在武家嫁于武家的长公主对那些口齿伶俐的文臣和文人都有些不屑。
思安笑着摇摇头,温茹却问;“你是不是劝过阿兄什么?”
思安道:“是说过两句,怎么了。”
温茹两条英气的浓眉拧起来,道:“我听说朝上有人提起你,就是为大郎这事。”
思安有些意外,微微睁大眼睛。
第64章 默认分章[54]
番外五
“说我什么。”外面都知道福宁殿住着一个男人,几乎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没有官职,存在感薄弱,但皇帝登基以后再未纳新人,后宫也再无所出,总是特殊又引人多遐想的。
“都是酸话,说是你替大郎求的情,外宠居于內闱不合规矩,私议储君之类的。”
起头的是个五品文官,真话比温茹转述难听得多,什么董贤之流妖言乱政。也是有些奇怪,思安无官无爵又不见人,一直以来颇有些人对“男宠”不耻非议一二,尤其是文臣,但因为他本人极其低调,温行又护得紧,多年来也只是些许非议而已,怎么过了十年忽然被拿到朝堂上议论,温茹听说当时温行的脸色就变了,不是从前旧随的官员当廷骇然。需知温行登基后对那些文臣向来和气,平日不显露,连早年遇到手下牙将反叛脸上也没什么。
思安略微垂首,道:“不应该啊。”
温茹点头:“我说也是呢,那些人吃饱撑了,没得胡乱指手画脚。”
思安道:“不是,我与你大哥说起的时候,近旁并无他人,怎么会有人知道。”思安自己管着福宁殿里外宫人,都是百里挑一反复甄选可靠的,绝无可能泄露半点不该外传的消息。
所谓近旁无人是什么情况,略想一想也就明白了,温茹顿时卡壳,低头看着桌子咳了一声,那些人也说着佞幸于卧榻进谗言魅主祸朝什么的,都管到闺私床榻上来,也难怪她兄长脸上不好看。
“我怎么竟不晓得,没看到有人上折子。”
温茹冷笑:“谁敢真上折子说这个,也就是在朝堂上有人多嘴饶舌,阿兄怎么会把这些闲言碎语拿来脏你的耳朵。况且,”温茹语气一变,又道:“虚虚实实也用不着探听什么,那些日子阿兄在气头上,谁劝也不行,连崔相公都无法呢。源头不在宫里,而是枢密院那边,传言崔相公几日与大内的人来往频繁,不知是否与福宁殿传消息。果然后来阿兄消了气替大郎圆了过去,也没听说谁劝谏起作用了,倒是日日都要回福宁殿,便说就是在福宁殿里了。我也是当闲话和你这么一说,他们饶舌得罪了崔相公,崔相公哪是容易与人善罢甘休的,第一个出来斥责诽谤,郑昇郑参政也弹劾那人私窥內闱对陛下不敬,有崔相公他们压着,看谁还敢乱说。”
思安眼神一凝,摇头道:“不对。”
“什么不对?”
思安道:“朝上的议论是不是很快传开了,而且传的最广的不是內闱男宠干政,却是太子靠男宠得信于君父。”
他口口声声说着“男宠”,好像并不是在说自己,温茹当然不认为思安是兄长的男宠,但思安自己这般没忌讳,她倒有些不习惯。
温茹点点头,“你怎么知道?”事后传扬开,于思安倒没多少话,流言蜚语都是太子身上的。
思安无奈一笑:“我不涉朝堂,能挡着谁的路,有什么可让人惦记。反倒是太子……”与名士争辩出言不逊已经大大影响温睿在文士心中印象,又为取悦皇帝勾结男宠,更有损威望,积毁销金,渐渐地上来,最后到个什么地步可就不好说了。
思安原来还不大在意,经温茹提起再细细回想,似乎能感受到一些不寻常。
温行的儿子不止温睿一个,最受瞩目的是温睿,他这个太子也当了将近十年了,十年的时间,襁褓小儿也过了稚龄之期逐渐变成翩翩少年。温睿已娶了太子妃,他的弟弟们一个接一个成亲封王出宫建府,都是皇帝的儿子,未来能继承大统的却只有一个。
思安也当过太子的兄弟,虽然无心上进,也没有实力去争,他很清楚储位在皇子眼中是什么,相近的血脉和身份,只有太子是最特殊的,怎么能甘心居于人下,而且往往不只因为自己,母族及朝堂角逐都在身后推着。
一晃眼数年,天下改姓了,这样的汲汲营营还是没变,思安似乎能嗅到其中那种连着血脉的危险气息。
温茹似被思安一语点悟,也低头思量。
“这么说却是算计了大郎。”她喃喃道。
思安自悠悠地吹着茶盏里的花蜜茶,小口饮下,再多的却不是他能说得清楚的了,长公主府和惠平候一家多年与东宫亲厚,要做什么温茹自己会有主意。
屋顶上寒鸦飞起,把温茹从沉思中拉回,思安转头侍弄着桌上一盆海棠盆景,也没在意两人说着话就忽然空落沉默下来,只是默默又不刻意地等着她自己从思绪中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