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终有迹+番外 (下)(26)
奇怪的是,阿禄第一眼看见常修予就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思来想去恍然大悟,那常修予身上分明有些思安的影子,连孱弱不经的模样都很似思安少年时。
见了这一层,阿禄不得不更警醒起来。
这样的少年,当然是常家特意挑选送来的,很可能还专门调教过,不是精心挑选的人怎么敢送到宫里博宠。但为什么常家会照着思安的模子选人,这么些年了,不可能有旁人知道福宁殿里住的人是谁。
最想不透的是,陛下为什么会将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
阿禄借着余光打量常修予,常修予也暗自观察阿禄,还有阿禄从福宁殿带来的东西。
听说过福宁殿住着个男人,盛宠十年不衰,却极少有人知道这个人是谁长什么样。入宫前调教的嬷嬷就与常修予说过,只要能从福宁殿分出哪怕百分之一的恩宠,对他对整个常家便尽够了。
不过拿来几件寻常的东西,大内总管亲手捧着,陛下还一一亲自看过,福宁殿里的人果然受宠啊。
常修予自负有些姿容才学,早听闻陛下这十年间甚少正眼瞧过什么人,常宸妃带他来拜见,也只抱着一试之心,早约定若是不成,还留他在宫中当几个月伴读,到时候送他还家,再给他寻个出身。可是常修予心里隐隐有个火种,既然好不容易入宫了,怎么能就这样走一遭就出去呢,更何况……更何况他已经见过陛下。
那是站在天下最顶端的男子,英武伟岸,周身环绕一种久居高位的威严,只是随意斜靠坐在那里,仿佛一只暂时休憩慵懒而不失高傲的雄狮,漫不经心掠过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就带着投向蝼蚁众生的睥睨。常修予初入垂拱殿拜见,心神震颤得连话都不会答了,御前失仪可是会论罪的,常修予怕得两股战战,然而陛下只用如暮鼓悠远低沉的声音疏离地道:“看着是个老实孩子。”
常修予的魂都要丢了。
怎能甘心就这样出宫,如此高高在上尊贵不凡的男人,若能得他垂青怜爱,将是何种滋味。
第一日请安未见陛下对他有更多兴趣,常修予有些心灰意冷,没想到第二日垂拱殿再次召他觐见。
常修予欣喜若狂,后来他被留在垂拱殿伺候,虽然实际与他想象尚有差距,但这么多年,他已算是福宁殿里那位以外唯一有幸入了陛下眼的。
心头不免飘飘然。
直到大内总管从福宁殿来送东西,又让他仿佛被抽了耳光一般醒了神。
不过是那人送的几样寻常物件,陛下竟这样重视,要是人真的来了,又会怎样。
他自以为的一点特殊,和那个人比起来似乎什么都不是。
常修予忽而觉得更不甘了。
温行侧过头问:“怎么?”
常修予一愣,才发现自己盯着桌上的东西太久,手上磨着墨都忘了,忙跪道:“小的一时疏忽。”
温行道:“罢了,下去歇着吧。”
常修予不情愿,他今天才到书房一会儿,没和陛下单独说上话,但实在不敢有违圣意,只能称是,咬着唇出去了。
阿禄瞥着他柳枝摇摆一般的步态皱眉,听到温行道:“你家郎主说了什么?”
阿禄忙屏息敛神,然要张口却有些为难。
“只说让奴们好生伺候陛下,可能……本来是有话的……”
“本来?”
阿禄道:“郎主听见垂拱殿有人弹琴,就什么话也没说。”
温行在方才常修予磨墨了砚台里蘸了蘸,提笔在折子上写起来,叹息似的的“嗯”了一声,语意不明。
阿禄垂首道:“奴以为,郎主对陛下的心意昭昭可见,虽总容易心软,可总也越不过陛下,这些年一心只在陛下身上,况且除了陛下,也什么都没有。只不提这回过继那孩子,若为长远计,郎主也该有后嗣或旁的什么扶持,然以郎主心志,绝无可能与什么人留后生子,更或许从未考虑过往后,望陛下体察。”
温行目光锐利,道:“不是他让你来说这些话的吧。”
阿禄道:“禀陛下,都是奴之愚见。”
温行写完一行字,道:“你懂得倒多。”
阿禄大气也不敢喘,他是逾矩了,平日绝不敢在温行面前这样说话,只是想起思安在福宁殿中那模样,忍不住要说。
温行颇为无奈笑道:“要劝你也该劝他。”
阿禄疑惑。
温行只是摇头笑笑,未再说其他。
虽一时半会儿不知温行和思安两人间到底怎么回事,但防着常修予的目标却是明确的,阿禄到垂拱殿,吩咐手下小幺儿们将上下里外都看牢,尤其在陛下一个人的时候,必要留心防着常修予借机。
他渐渐好像看明白了那么一回事,常修予倒真是有心的,眼里脸上都遮不住,但陛下看着却没有那个意思。这么多日宿在垂拱殿,常修予似乎并未如愿。
阿禄看得真真的,温行叫常修予来的时候,也就是在一旁磨墨抄写而已,任常修予明里暗地怎么望眼欲穿,他都无动于衷。
阿禄偷偷松了口气,不是就好,不是就太好了,要不然他真不知道福宁殿里会有什么光景。
但既然对常修予完全没有那个意思,陛下为什么还要把人留在垂拱殿,宫里宫外都已经传说垂拱殿最近破天荒的有了新宠。
不过不管怎么说,阿禄对这样别有心思的人总是觉得碍眼的,琢磨着若陛下果真不在意,暗里使些什么手段让常修予吃些苦头,或干脆想法子弄走。他的手段还没使上,听到风声的长公主温茹就杀来垂拱殿。
第70章 默认分章[60]
番外十一
温茹看见常修予的模样也一愣,迅速向阿禄询问地望一眼,阿禄微微摇头。
温茹慢慢靠回坐榻里,本来准备那一肚子的话一时半会儿倒不好开口,只眯着眼目光晦暗地望着端了茶便垂首站在一旁的常修予。
长公主的威风汴梁无人不知,偏公主府和驸马一家都得陛下宠幸,汴梁的达官贵族,恁的是谁都要给公主府三分脸面,常修予本无显贵出身,面对似乎来之不善的温茹,更不敢得罪,因此就算温茹利眼一丝丝刮在他身上,他也只能受着。
枢密院的人刚离开,外面报长公主来了,话音未落温茹就风风火火进来,温行低头喝了口热茶润喉,道:“这么冷的天不好好家住着,又跑到宫里,驸马也不管管你。”
温茹不服气道:“他凭什么管我,我进宫来看阿兄,阿兄不愿见我吗。”
温行道:“也是三个孩子的娘了,这样冒冒失失。”
温茹转头撇撇嘴,显得很不以为然。
又见常修予垂首默立,怎么瞧怎么碍眼,于是道:“光上了茶怎么没上果子,垂拱殿难道还少了两盘点心,你去膳房拿来。”
这样跑腿的杂事儿按理都是些小宫女小内侍们该做的,常修予虽为白身,也不该像个小内侍一样被使唤,然此刻屋里,皇帝和长公主自不必说,大内总管只低着脸仿佛入定高僧,没有半点要接下长公主吩咐的迹象,他总不能指使大内总官去膳房要茶点。
心中屈辱,常修予还是道了声是,硬着头皮跑去厨房。
碍眼的人走了,温茹立刻觉得眼前干净许多,连心情都好了点。
转眼又见温行对她所为似乎毫不在意,心想,原来也不是传言那么回事嘛,念头转了转,温茹想起另一件事。
“阿兄打算就这么处置大郎么?”
温行道:“要替他求情?”
温茹道:“阿兄把他拘在东宫里,连太傅们也一并罚了,又撤了他总掌大内禁卫之权,就算是为堵住那班文臣的嘴,可储君被禁,旁人会怎么想。”
“难道大郎做了这些事不该被罚?”
温行自堆积如山的周折里抬起头,双手交十平稳放在膝头,静静看着温茹。
日光被楼花门扇分割成无数道小柱射入垂拱殿,无法充盈宫殿高大的穹顶,斜长的光线让大殿看起来更空旷几分,御座离得又高又远。
座上一半隐没于阳光一侧阴影的人则仿佛有一种俯视的压迫。
对着亲兄长,温茹却也时刻记得他已经是天下之主,话到舌尖绕了一圈,才道:“大郎有错应该罚,然而堕了储君尊威,大郎日后在兄弟和百官面前怕难服众,况且岂非连陛下之威亦受辖于文臣,来日助长文士此等风气,处处借声势胁于朝廷。”
温行目光沉沉,也没说是否赞同,只道:“朝廷崇文尚德不可轻易以强权迫之,否则失信于天下。要维护东宫体面,大郎的一言一行必须有个太子的样子,他要服众,也得看他到底做了什么,如果我一道旨意就能让他受百官臣服,我这个当父亲的,给他一百道一千道也愿意。大郎已经及冠,再不是小孩子,必须自己担得起,大臣和百姓都不需要一个只会在父亲庇护下无用的太子。”
“可……”温茹想起思安说过那些背后分明指向温睿的痕迹,她派公主府的人暗中探查过,士子中确实有人刻意煽动起散布对太子不满地情绪,然再追查,却还没查出个关键。
温睿的过错犯于众目睽睽,没有确切证据,根本无法翻盘,反而会如同狡辩适得其反。
她不知该不该说,犹豫间眼角瞅见门外晃过半截影子,沉声道:“谁在外面。”
常修予端着几盘果子点心小步挪进来,道:“回长公主,是小的,小的已将长公主要的东西拿来了。”
温茹随手一指,道:“搁那吧。”
常修予把盘子摆好,抬起头,目含秋水朝温行望一眼,似委屈痴嗔。
温茹看的心头一跳,像咽了半块什么堵在喉咙一样难受。长公主温茹,她当然不能就这样把难受给自己咽下去的。
“这是常家送进宫的孩子么,抬起头来让我瞧瞧。”温茹忽然笑起来,招呼道。
常修予诺诺地抬头,目光半点不敢碰上温茹。
温茹在他身侧踱了好几圈,仔仔细细瞧了一遍,仿佛在品评审视,那种锋锐的目光更明显,直到常修予站得僵直,温茹才轻轻哼笑两声走到温行跟前。
“模样倒还过得去,不过看着不像是来给五郎当伴读的吧,哪家会给孩子选这样的伴读,难怪阿兄不肯放在五郎身边。”
常修予仿佛被剥光了一样,脸上火辣辣地烧。他进宫的目的大家心照不宣,被温茹直言快语剖开放到明面上来,总归是不好看的,而温茹看他的目光,毫无掩饰的透露着怀疑和轻蔑,每一眼都没有实质,但每一眼都如同鞭子抽打在他身上。
没想到温茹更直接道:“阿兄是喜欢他的模样还是身姿,谈吐还是品性,我觉得都不比……好嘛。”
温茹终于收到进殿许久第一个警告的眼神,却不是让她闭嘴,而是要她不要胡乱比较。温茹会意,抹过这一句失误又继续道:“常家对陛下的心意若只是这样,也不过如此。”
温行一哂而过,道:“长公主今日看起来不平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