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5)
柳云若微微一笑:“让奴才试试。”只要一专心就快得多了,他蹙眉凝瞩,用半个多时辰默读完了这本《内训》,又闭上眼睛在心里快速流动了一遍。然后轻轻将书捧给宣德:“请皇上检查。”
宣德一惊:“这么快?”
柳云若抿了下嘴唇背诵道:“太祖既定江左,鉴前代之失,置宦者不及百人。迨末年颁《内训》,乃定为十有二监及各司局,稍称备员矣。然定制,不得兼外臣文武衔,不得御外臣冠服,官无过四品,月米一石,衣食于内庭……”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背出来,中间只因为口干喝茶而停了两次。宣德愣了片刻,笑着合上书道:“朕今日终于见识了什么叫过目不忘,只当是古人虚夸,想不到身边就有这样一个奇才!”
宣德的脸上带着孩子般的惊奇和欢喜,柳云若却对这样的称赞并无反应,淡淡道:“三国里的张松,王安石的儿子王雩,千言万言过目不忘,不是年命不永,就是身罹奇祸,没一个有好下场。”
这话顶得太煞风景了些,宣德脸上的笑意慢慢退去,却似看穿了他的心思,毫不愠怒地说:“既然背完了就赶紧睡,还能睡一个时辰,朕到时候叫你。”他自己先躺下来,想要把柳云若揽到怀中,那人却往旁边闪了一下,将脸埋在枕头里就没了动静。
宣德没有强迫他,欠起半个身子拉过棉被给他盖好,忽然借着灯光看见那长长的睫毛上闪烁着一点晶莹的东西。他胸中的闷气登时消散了,咬着牙无声地一笑,笑意里狷狂而得意,小东西,我们慢慢玩儿,我有的是耐心。
第二日宣德还是让黄俨陪柳云若去了坤宁宫,任凭侯显怎样考察,柳云若都能背的一字不错。胡皇后无可奈何,当着黄俨的面也不敢再刁难他,不过拉着脸训斥几句“安分守己”的话,柳云若听出弦外之音,恭恭敬敬地答应着。
即使在他养伤、不能服侍宣德的日子,宣德依然喜欢留宿在他房中。两个人下下棋看看书,就安安静静睡了,虽是一张床,却各自一条被子秋毫无犯。柳云若忍不住道:“您要再不临幸一下皇后,太后怕是要杀了奴才了。”
宣德哼道:“皇后那个痨病相,朕一见她就恶心!”
“那么其她嫔妃也好。”
宣德炯炯的目光盯着床帷:“自从当了皇上朕就开始讨厌她们,一个个那样矫揉造作地笑,叫脱了就脱了,叫伸展就伸展,连娼妓都不如。”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柳云若笑笑,思量片刻,道:“明白了。奴才有个法子,请皇上赐一道旨意,让奴才可以随意索取太医院的药材,一月之内让皇上见效。”
“你要干什么?”
柳云若在宣德的颈上轻轻一吻:“奴才还有很多皇上不知道的学问。”
半个月后柳云若的伤终于痊愈的时候,他拿给宣德一个小小的瓶子。宣德一怔,打开瓶塞,从瓶中倾出几粒桐子儿大的药丸,闻一闻有股奇香扑鼻,问他:“什么东西?”
“奴才早年在《永乐大典》上看的方子,传自古书的文王御女丹方。滋阴壮阳祛老还少,对于女子还有受孕得胎的功效。”
宣德摇晃了一下瓶子,听着里边发出一些轻微的撞击声,他斜睨着柳云若脸上慵懒而惬意的笑,道:“朕怎么知道这是真的?朕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给里边加一味鹤顶红?”
柳云若一言不发拿过瓶子,随手一扬,数百粒药丸以一种百川到海奔流不回的气势冲到了半空,他凭空一抓,也不知抓出几丸来,看也不看往口中一丢。宣德还来不及说什么,那些飞出的药丸有些砸在了他脸上,在一片雨打残荷般的声音中,他一时没有明白这个极其潇洒的动作是什么意思,只是凝视着那双妩媚如狐的眼睛,为里边流露的坦荡深自震惊。
宣德咬着牙:“你知不知道内监献奉春药是死罪?”
柳云若毫无怯意地说:“比起奴才的脑袋,皇上应该更需要一个太子。”
宣德一震。太子,他已二十六岁,娶妻纳妾已有九年,却仍然膝下空虚,他不知这是否与自己特殊的癖好有关。以前没有当皇帝的时候并不很在意,现在掌控了江山,才知道千秋万代是多么的重要。
柳云若的脸上逐渐浮起了潮红,他的目光有些迷离,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了宣德,滚烫的肌肤让宣德也微微一惊。柳云若喘息着道:“您知道这药有效了吧……把它随便赐给您看得过去的妃子,只是现在……现在……救救我……”
第二天早朝时,群臣看到他们的皇帝容光焕发满脸英气,大冬天鼻尖上还冒出细细的汗珠。再后来几天,皇帝晋封容嫔孙氏为贵妃,孙贵妃谢恩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赏赐了武英殿司礼少监柳云若白银一千两,珍珠一斛。
柳云若纤长的手指在那些流光溢彩的珠子里搅动,心思跟着流转:孙妃容貌上是够了,可惜父亲孙忠只是一个小小的主薄,家世单薄了一些,要想和坤宁宫分庭抗礼,还需要更大的筹码。她一定比皇帝更想要个儿子?
呵,那么我就再帮你一回……他回过身,对身后的秦倌儿道:“你们把这些东西分了!”
“这些……全部……”秦倌儿的眼珠几乎掉下来。
“全部!”
柳云若对秦倌儿眼中熊熊燃烧的欲望很满意,有欲望就好,有欲望就可以掌控。这些小太监们想的不过是金钱,孙妃的欲望怕是更大吧?女人会为了欲望不择手段铤而走险,那种勇气和胆量通常让逐鹿天下的男人都望而生畏。
六、孤注一掷
在孙妃处流连了几夜的宣德还是没有忘记柳云若,回到乾清宫的夜晚,他将柳云若招至自己的寝宫,只说要和他对弈一枰。宣德喜欢下棋,可是自从当了皇帝后就连国手黄文治也不敢赢他了,对方拼着命下和棋,自己当然也再难提起厮杀的兴趣,直到柳云若来到他身边。
宣德觉得很奇怪,按说柳云若心思深沉到了不可猜度的程度,可有时候又是那般的天真,他和宣德下棋时总是竭尽全力想赢,完全没了平日小心翼翼的卑贱。他善守,宣德善攻,两人棋力相当,都要十二分的用心,才能做到各有输赢。
那天晚上柳云若似乎心神不宁,他原本把守的四角被宣德攻占了三角,宣德的白子儿穿心相会,使得中间天元一带柳云若的三十余黑子被围无援,已无生望。柳云若显得有些沉不住气,想要救援中心,又怕宣德来侵最后一角,拈着棋子迟疑不定。宣德隔着桌子看他凝眉为难的样子,觉得少有的清纯可爱,胜利的快感便被张扬起好几倍。
他笑道:“你今儿怎么了?这样缚手缚脚?”
柳云若将手中的黑子点在星下一角,有些苦涩地说:“奴才想求皇上一件事,却不敢说出口,内心惶恐。”
宣德在三路又投一子,侵削柳云若的阵地。他漫不经心地含笑道:“你要是敢说想见那个人朕就打你二十板子!除此之外都可以讲。”
柳云若伸到棋盒中的手微微一颤,随即停滞不动,宣德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落子,抬头问:“怎么了?”
那线条柔和的嘴唇上慢慢浮起一个有些恍惚又有些悲凉的笑意,柳云若舔了舔嘴唇,无可奈何,却又异常清晰地说:“皇上真是英明天纵料事如神,奴才要求您的,就是想见汉王一面。”
“黄俨。”宣德低头研究着棋局,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
侍立一旁的黄俨本来都快睡着了,猛然睁大眼睛躬身道:“奴才在!”
“叫慎刑司的人来,打他二十板。”
黄俨吃了一惊,他刚才打盹,没有听见两人说什么,不知为何在这异常轻松和谐的气氛里宣德突然就说要动刑,偷眼去看柳云若,清丽如画的人儿也只是腼腆地笑着,没有一丝怯意。黄俨越发觉得糊涂,却也只能赶紧出去传旨。
大概是黄俨的安排,慎刑司只来了一个掌刑太监,手里拎的板子也不过两尺来长,宽度厚度和正式的刑杖一样,气势上却远没有那么恐怖。宣德似乎对这样的安排还满意,点点头:“也不必出去了,就在这里打,打完了咱们继续下棋。”
柳云若这才从容站起来,轻声问:“要脱么?”
宣德眯起眼睛侧头看了他一眼,笑道:“那就脱吧!”
柳云若走到桌子旁边,面色平和地解开汗巾,将丝绸的裤子褪至膝弯,就准备趴下去。宣德却道:“地上凉,就跪着吧。”
柳云若应了一声:“是。”低垂着头双膝跪下,两手撑在地上,他白嫩而富有弹性的臀部随着背脊的下伏挺翘起来,身体呈现出一条优美的曲线,在寝宫柔和昏黄的灯光下看去,格外撩人心魄。
宣德翘足而坐,伸手去拿茶碗,黄俨忙上前给他倒了一杯热的,宣德抿了一口,向黄俨一扬下巴。
美丽的线条便被噼啪之声破坏了,每一记板子打下,柳云若的身子都会不受抑制向前一蹿。手臂不足以支撑疼痛的身体,挨了五六板后就不得不用胳膊肘着地,随着抽打而不断颤动的臀肉一片嫩红。连痛得一身汗的柳云若都觉得,自己这狼狈的姿势让刚才从容的微笑成了拙劣的装腔作势。
二十下打完,黄俨赶紧引着掌刑太监出去了,他知道要交代些什么。宣德用足尖抬起柳云若快贴到地上的脸,额头的冷汗和嘴上发紫的咬痕证明刚才的责打不轻。宣德将自己茶碗递过去,柳云若双手接过喝了两口,喘息的速度才慢了下来,他伏在地上约半盏茶的功夫,才勉强系上了裤子,摇摇晃晃站起来。
“还敢再提么?”宣德冷冷地问。
“今天不敢了,以后不知道。”
这个回答并没有让宣德愠怒,他只是淡淡道:“那就以后再打,”并指指棋枰,“该你了。”
柳云若扶着桌子稳住自己哆嗦的双腿,叹了口气:“奴才认输。”听他第一次诚恳地说出“输”字,宣德脸上浮起轻笑,逗他:“才至中枰,你也没有全军覆没,真的就认输了?”。
柳云若摇摇头:“不是因为棋,疼得厉害,奴才不敢坐。”这样的回答让宣德“噗嗤”一笑:“听你的意思,好像还能扳回局面么?”
柳云若看看棋枰上的一片黑白,似在琢磨什么,突然抬头向宣德嫣然一笑:“皇上,您要不要和奴才打个赌?”
“赌什么?”宣德饶有兴味地问。
“若是奴才能赢了这盘棋,请皇上恩准奴才探视汉王;若奴才输了,就再领一百大板。”他又比划了一下补充:“是上次挨的那种大板子。”
宣德慢慢抬起头,自从即位之后他第一次抬头看一个人,何况还是一个太监。柳云若的嘴唇还在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眸子里却是阵前将军才有的冷静与自信,宣德脑中一晃而过竟然是汉王的眼睛。
哗啦,哗啦,宣德的手指搅动着棋子,柳云若这个无赖的豪赌有孤注一掷的味道。他问:“为什么一定要见他?”
柳云若笑笑:“我跟了皇上,总该给他一个交代,否则,奴才没有办法全心全意服侍皇上。”
这是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却带着一点点胁迫的意思。宣德想如果不让他输的心服口服,今天最多也只能再痛打他一顿,那原本期待的春夜又没法实现了。他再一次确认了棋盘上的局势,相信柳云若已经毫无胜望,点头道“好,朕跟你赌。”
“谢皇上隆恩。”
柳云若挪到自己的座位前,缓慢地坐了下去,臀部接触椅子的一瞬间,他痛得眼前一黑,身子一下趴在了桌上,差点儿推翻了棋盘。他抓住桌子边缘,强迫自己抬起头来,在一阵不连贯的急促呼吸后,他的右手缓缓伸向棋盒,拈出一枚棋子,在宣德侵入的白子旁边补了一着。
宣德看看,虽然是先着,但是也没什么出奇,自己已经掌控中原,不怕他在边角上做文章。他退子向后一连,笑道:“你没有听说过‘弱而不伏者亦屈,躁而求胜者多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