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39)
柳云若望着太子,有些惶恐,轻声问:“能让我抱抱么?”这孩子由太医带进宫后便是无价至宝,被无数的奶娘、宦官围绕,他的身份尴尬,还从没有机会抱过他。
宣德毫无芥蒂地递给他,笑道:“你当心,怪沉的呢!”
柳云若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是捧在臂弯上,生怕自己的胸骨会搁着他。那肥嘟嘟的肉团在他怀里扭动,身上有着婴儿独特的奶香,柳云若望着那张小脸,大大的眼睛,眉毛的颜色已如成人一样深,他是如此轻易地就可以找到那个人的轮廓。
小太子毫不怕生,自从出生起他就有被保护被尊重的安全感,他在柳云若怀里竟笑起来。一伸手抓住了柳云若的领子就再也不肯松手,又摇头晃脑把唾沫沾在柳云若胸口,非常地高傲和霸道。
柳云若只觉得眼眶酸重,几乎要坠下泪来,他所有的努力,生的意义都在这个孩子身上,期盼着他快快成长,完成自己做不到的一些事。现在面对这天真的笑,似是未曾得知人世间的任何烦恼,他猛然觉得自己的残忍。将来有一天告诉他,他的出生本就是一场阴谋,是一场政治斗争的工具,让他生生割裂开数年的亲情,去面对一份不共戴天的恩怨,一方是血缘是情,一方是教养之恩,左右为难。
也许他的责任,该由他自己来完成,他希望这个孩子能够避开他的苦难,没有负担没有缺陷地活一次。
那天宣德走后,柳云若将灵倌儿招至书房,灵倌儿脸上还是一片欢喜,兴冲冲道:“我和明倌儿钓到一条大鱼,咱们晚上烧西湖醋鱼吧,您上次配的那个酸甜汁真好吃!”
柳云若缓缓转过头,脸上静如止水,灵倌儿愣了愣,问道:“先生,您有事?”自从搬出皇宫后宣德不许他们再称柳云若公公,他似是要尽最大努力来抚平那个创伤。柳云若一直在教这些孩子们读书,他们便叫他“先生”,外面的世界再多冷酷,他们在这里依靠皇帝特殊的关爱,营造出一片其乐融融来。
未尝不是一种掩耳盗铃的逃避。
柳云若眼角扫了一眼窗外,远处是两个孩子在摘葡萄,一边摘一边往嘴里送,他轻轻拉上窗子,屋里立刻黯淡下来。他向灵倌儿走进一步,低声问:“郑王爷那边儿还有信儿么?”
灵倌儿的吃惊地望着他,盛夏的午后竟打了个寒战,颤声道:“您……要干什么……”
柳云若淡淡道:“不干什么,就是问问,难道这么久,王爷竟没有和你联络过?”
灵倌儿咬咬嘴唇,声音细若蚊蝇:“我告诉他,您已经不管这些事了……”
“哦?”柳云若的眉心稍稍一蹙。
“王爷就藩后派人问过您的情形,我说您的伤没有好,皇上看得很紧,没法和他通信。”
“就是说,你现在有办法把信送到卫辉去?”
灵倌儿又是一颤,乞求的眼中含着恐惧:“先生,难道你还要……”
柳云若将手指伸屈几下试了试,他这几日已勉强可以提笔写字,叹了口气道:“帮我研磨吧,我写封信给他。”
灵倌儿望向他的眼神简直是绝望了,扑通一声跪倒,膝行几步抱住柳云若的腿叫道:“先生,收手吧!您不能再做了,现在难道不好么?您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他流出泪来,哽咽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柳云若缓缓擦去他的眼泪,现在是很好,好得他若自私地沉溺在其中,便是对那个人的罪孽。灵倌儿不知道过往,也没有看到过汉王鬓边的白发,他无法理解。不理解他为何一意孤行,在几乎送命后还不知悔改,不理解为何宣德对他那样的好,他却没心没肺地不知回报。
像灵倌儿这样的年纪,即使见过一些纷争,终是无法领略,有些记忆,是永恒的,无法被酷刑摧毁,无法被时间消磨,亦无法被更强大的情感替代。所以不管他现在的生活是多么美好,那记忆总是将他向黑暗之中拖拽,无可逃避的力量,也许他真的是在自寻死路。
那年秋天朝廷突然接到奏报,南京和凤阳同时发生地震,据南来官员的描述,这次地震极为凶猛,天空中是黄尘与暗云一齐翻滚,风雨和闪电同时大作,地上民房与官宅随着大地婆娑,到处是高房危楼轰然倒塌的声音。
南京是第二国都,凤阳又是祖宗陵寝所在,发生这样的天灾意味着国基不稳,从理学家天人互应的道理上讲,这是皇帝失德于民,招致天怒的启示。宣德无比震惊,和满朝文武商议之后,决定让在京官员上书评议自己当政三年以来的得失,一面让南京和凤阳的地方官员安置灾民,一面尽快筹备南巡事宜,宣德要亲赴南京凤阳叩拜祖陵。
南巡的决定很仓促,宣德退朝之后先去给太后请安。太后一听祖陵地震,立刻让人准备去功德寺拜佛祈福。自己先点起檀香来替死难的百姓念诵往生咒,宣德不好打扰,退出来想了想,依旧往东苑来。
书房内传来叮咚的琴声,宣德心中一喜,从上个月起柳云若就在重新练琴了,只是他手上无力,总有些不成曲调,现在听来已经毫无滞涩。宣德暗暗吐了口气,幸好他的手能恢复,否则柳云若一手抓筝绝技成了绝响,对他对自己都是终生遗憾。
他不着急进去,就在门外听着,琴音起初舒缓平和,如涓涓流水,大约是柳云若在试着手指可以操控的程度。即使是一首简单的清平调,也能让柳云若弹出空灵秀美的味道,使人产生御风云霄之上、飘飘欲仙的遐想,宣德微微闭上眼睛,沉浸那悠远深长的意境之中。
然后接下来琴声渐渐升高,铿铿锵锵,清越奋迅,慷慨激昂,仿佛天边雷暴,头顶电闪,似是有狂风骤雨即将爆发。宣德不禁错愕,没想到这样激烈的音乐能从柳云若还未完全复原的指下迸出,更不知弹琴的人触动了什么情怀,琴下流泻出的竟是恨不得连自身都毁灭的盲目激情。他眼前忽然出现南京地震时地动山摇宇宙一片昏黑的场面。
他刚走进书房,就听见“铮”然一声亮响,柳云若一脸茫然地望着绷断卷起的琴弦。
宣德一眼看到柳云若指尖有隐约的红色,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样?”
柳云若抬起迷离的眼睛望向宣德,怔忡一下似乎明白过来,忙起身下拜。宣德一把拉他起来,握住他的手腕检查,原来是指尖被琴弦打破了一个口子。他掏出手帕为他轻按伤处,责备道:“你干什么?手刚好,你又跟它过不去?”
柳云若笑笑道:“没事的,今日弹琴,忽然想起以前的一首旧曲,试了一试,还是驾驭不了。”
宣德问:“那是什么曲子,高得吓人?”
柳云若随意拆下那根断了的弦,摇头道:“不是什么好曲子,少年时随意弹的。”他拉开抽屉,找出一根琴弦接上。
宣德看他语气从容,暗想大约是自己心里有事,多心了,也就不再问。笑道:“朕刚才进来看秦倌儿他们在摘豆角,有什么好吃的招待朕?”
柳云若笑道:“皇上来得巧了,我今早上忙活了半日,还真有好吃的。”
柳云若自住到这里,连吃的菜都是秦倌儿他们自己种的,凉拌芥菜丝儿,宫爆三鲜豆儿,一盆豆角茄子之类的时蔬炖在一起,唯一的荤菜是一盘西湖醋鱼,是柳云若按照江南船菜做法配的汁,酒也是自己酿的桂花酒。宣德一看便有了食欲,刚拿起筷子,秦倌儿又端上来一碟子煎得黄亮的小贴饼子,宣德夹起一个咬了一口,不禁赞道:“好鲜!这是什么馅儿?”
柳云若道:“今早上我看架上的葫芦熟了,让他们摘了两个,和着青芹菜儿剁成细未儿用高汤浸过,拌嫩荀瓜丝儿,好不好吃?”宣德吃得极高兴,笑道:“孟夫子说君子远庖厨,你竟有这样一手绝活儿,真该叫御膳房那些厨子跟你学学,成日拿温火膳糊弄朕。”
柳云若笑道:“这不过是江南普通农家风味,可惜北京种不出莼菜来,否则葫芦丝饼配上莼菜汤,那个味道——。”他似是无限畅想地叹了口气。
宣德没想到他那么高雅的一个人,对吃上倒如此在意,觉得十分好玩,捏了一下他的脸笑道:“看你馋的样子,想吃么?跟朕去南巡吧!”
柳云若笑道:“古有张翰见秋风起思吴中莼菜、鲈鱼,而弃官南归的,今有皇上为了一道汤而南巡,也是佳话。”
宣德一边伸筷子去夹第三块贴饼子,一边道:“看你说得,朕真成了昏君了。南京地震震蹋了半边孝陵,朕要亲自去看看,几日内就要启程,钦天监正在算日子。你也准备准备,需要什么赶紧置办。”
柳云若刚送到口中一筷鱼,手上一颤,只觉口中一阵刺痛,原来是一根刺扎了上颚,口中立刻有了腥咸的味道。他拿过清水漱口,看见吐出的水中有一丝一缕的红色,仿佛在提醒着他一些什么,心中是一片混乱。
难怪今晨起来心头便有不安的抑郁,本想弹琴排遣,弹着弹着竟会弹出烈风骤雨来,原来果然是他的预感,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一直用来逃避现实的理由便是“没有机会”,可是这次是上天给他一个机会,可能也是唯一的一次机会。若他放弃,只怕汉王等不到太子即位,便要在孤独与凄凉中老死西内——仅仅是因为他舍不得眼前的幸福。
宣德见他吐出血丝,关切地问:“怎么了?”
柳云若摇摇头,用白斤拭过嘴唇,还有一丝淡淡的红晕染上去,他的心中渐渐冷静下来,道:“皇上,我回宫住两天好么?一些东西遗留在宫里,需要收拾一下。”
宣德一笑道:“好,多带些药品。这次是赈灾不是游玩,路上大约会辛苦一点,你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复原,要多注意。”
柳云若握住宣德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心中酸涩煎熬。怪不得今日有兴致给他做这样一桌丰馔,原来他早知道,这样的金风玉露,把盏言欢,将是他和宣德最后一次坦然愉悦的相聚。
因为时间紧急,钦天监算出三日后不大不小是个吉日,宣德也不在乎这些,便下旨三日后启程。临出行的前一天,柳云若对宣德请求:“我想去看看他。”
宣德的脸色稍稍一变,却没有发作,语气温和问他:“有事?”
柳云若道:“上次去西内受刑,是不省人事被拖出去的,昏迷前还记得他在叫我。现在伤好了,手也完全恢复,总得让他看一眼,好叫他放心。”
宣德一皱眉,这半年来算是两情相悦了,可是听到他提起朱高煦,还是会本能地觉得厌恶烦闷。他又不愿一口拒绝显得自己气量狭窄,找个理由:“这么点小事,朕派个人去告诉他一声不就行了?”
柳云若轻轻摇头:“他一向心高气傲,上次虽然只是观刑,对他却是奇耻大辱,若是旁人去了,他未必会听,也未必会信。”
宣德没想到他受刑时痛得死去活来,却还顾及着朱高煦受了屈辱。那个人还是不可磨灭么?他心里泛上来一股酸酸的味道,沉着脸没有做声。
在这沉默中柳云若的眼神黯淡下去,涩然一笑道:“皇上要是不高兴,就算了,恕我失言。”他默默一躬身,就要退下。
宣德忽然一把抓住他,抬起他的脸便向他唇上吻下,似是报复,还在他唇上狠心一咬,柳云若吃痛,“啊”得叫了出来。
宣德沉声道:“少跟朕用激将法!朕才不上你的当!不就是想见朱高煦么?去就是了!”
柳云若惊诧地抬起头,他知道宣德心中定然不快,虽然终究有办法让他答应,却没料到他竟答应得如此爽快。
两人的身子贴在一起,宣德搂着柳云若的腰,在他耳畔轻叹了口气:“朕知道,让你一下子忘怀他也是不能。与其你郁结于心,天天跟他梦里相见,还不如让你见了,一了百了。”
柳云若听到一了百了,心中怦然一跳,他想解释一句,他并没有和汉王梦里相见。真不知为何,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汉王,似是因为分别太久,正如宋徽宗说的“和梦也新来不做”。然后清醒的时候,他仍能记得关于汉王的一切,越是久远的事情记得越清晰,汉王第一次把他抱上马,汉王在大明湖畔俯下头亲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