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20)
比起成祖的长陵,献陵并不算大,神道从长陵神道北五空桥北分出,约有二里多长,途中建有一座单空石桥,陵殿、两庑配殿、神厨均各为五间,连单独的石像生、碑亭都没有。半个多时辰走下来,宣德突然回头问柳云若:“你是懂堪舆的,你说,这陵建得如何?”
柳云若看他隐隐有不快的意思,他当然明白,比起长陵来说,献陵委实太简朴了些。但这一切都是宣德的意思,时间限制得很紧,而且朝廷连年对瓦剌和安南用兵,军费浩大,能拨过来的钱有限。没钱也没时间,仓促之间能修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他却只能往好处说,环顾一下四周道:“风水中有‘龙喜出身长远,砂喜左右回旋’的说法,陵寝以玉案山为龙砂,环抱陵园,正应了‘龙虎环抱,近案当前’,是浑然天成的吉象。”
宣德“噗”得一笑:“朕夸你懂堪舆,你就同朕调书袋儿。说实话吧,是不是太简陋了一些?”
柳云若踌躇着道:“皇上以四海之富葬其亲,奢费不如意诚。”
宣德微微摇头:“那是大臣们安慰朕的话,其实谁都知道,朕想奢费都不行。成祖给自己建长陵,历时十载,每年用银五十万两;朕给先帝修陵,两年一共花了四十万两,有五万两还是欠着民工的工钱。你知道朕即位的时候,国库有多少存银么?”
柳云若低声道:“邸报上说,是一千两百万。”
宣德忽然回头,对黄俨和一干侍卫道:“你们站在这里不要动!”他向柳云若一示意:“陪朕上山走走……”
两人沿着玉案山的小径提衣向上攀登,天色已近黄昏,山间的枫林被夕阳染成了血红色,鲜艳得让人觉得有些沉重。
宣德淡淡道:“刚才没有告诉你,是有些话不便在侍卫面前说,朕即位的时候,国库存银不到四百万。”
柳云若对这个数字并不惊讶,成祖穷兵黩武,六次对瓦剌用兵,军费不可计数,他帮助汉王起事时也是拿住了“国家没钱”一条。只是现在站在宣德身旁,替他想想,祖宗留下的仗不能不打,还要维持一个盛世气魄,也真是艰难。微叹了口气道:“皇上,也不容易……”
宣德突然拉起他的手,凝视着他道:“你是第一个对朕说这句话的人……前些日子议安南的事情,朕要与安南议和,好多大臣还不同意,说先帝疆土一寸也不能舍,骂得朕败家子儿似的。他们也不想想,安南地处偏僻,就算打下来也不能派兵镇守,打了七年仗,每年的军费就是二百万,那是多少钱?那是整个江南一年的赋税,够修两次黄河大堤,够十万户百姓度过春荒,不致流离失所……朕实在是心疼啊……”
柳云若咽了口唾液,其实当初他也知道弃守安南是最好的选择,只是他希望安南战场能牵制朝廷一部分兵力,能牵制住大将军张辅,将来汉王再起事时就多了几分胜算。所以他一直没有跟宣德建议过与安南议和,帮他批折子时,还故意引得大臣反对宣德的决议……现在听他算账,心心念想的都是国家百姓,能够感受到他的痛心,不觉黯然惭愧,相比之下自己的做法委实是太卑鄙,太自私了。
握紧了他的手道:“皇上圣见高远,这是对千秋后世都有益处的事。只是万事不能操之过急,众臣要摸清您的心思也非易事,慢慢跟他们解说,大臣们一定会明白您的苦心。”
宣德想了想,忽然自失地一笑:“当皇帝真累,有时候要装得云山雾罩,让底下臣民猜不透摸不着,有时候又急得恨不能把心掏出来。”
柳云若淡淡道:“寻常百姓尚且说‘千金易得,知音难求’,何况帝王?”他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忙躬身道:“臣失言,皇上恕罪。”
宣德伸手抬起他的脸,指尖沿着他的脸颊轻轻抚摸:“你没失言,知音难求,但人多有奢望,帝王也是人。比如今日这些话,朕想对你说,你愿意听么?”
柳云若被他说得心头微酸,没有回避他的手指,轻声道:“我帮不了皇上什么,但皇上若是有心事想要倾吐,我愿意听,这些话,我带到棺材里去。”
他说的是真心话,他们都是坚韧聪慧又自卫的人,且地位如此,将来都逃不过史册记载,容不得暴露创伤和脆弱。赞誉也罢,唾骂也罢,如此喧嚣,辉煌热闹,却没有一丝丝的暖意,盛名之下的虚弱,又能对谁言说。但是他是甘愿的,即使他日要兵戎相见,他也会为把宣德这一刻的软弱藏在心底,默默为他守护。
宣德眼中荡漾起一片温柔,轻轻一拉他:“过来……”
“皇上……”柳云若脸上一红,“山下有人。”
宣德却不依不饶抱住了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孩子气:“让他们看好了,反正已无人不知。”
迟疑之间,身子已被他揽在怀里,柳云若也就不挣扎了。宣德搂着他的腰,贴着他的耳畔,低声道:“知道朕为什么让你也来么?朕要把陵寝的设计工程交给你,你给朕选一块地方,给自己也选一块,就挨着朕。”
柳云若身子剧烈一震,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宣德会做这样的决定,附葬帝陵的从来只能是皇后和地位较高的妃子,他一个太监,哪有这样的资格?何况,宣德想要表示的,已不仅仅是荣宠,而是一个许诺,是“生同室,死同椁”的爱意。
他知道宣德是喜欢他的,可是不应到这种地步,这样厚重浩荡的一种交付,超过他的预想……他一时说不出话,即使是多么卓绝的心智也难以一下消化这样充盈的感情,也许只有在这短暂的片刻,他才是一个正常的人。
宣德用嘴唇蹭着他的脖子,轻声道:“怎么了,不喜欢?”
柳云若苦笑一下:“汉哀帝也曾给董贤在自己陵寝旁留了一块地方,可董贤死后依然被挫骨扬灰。”
“你拿朕比汉哀帝?”
“臣不敢,臣只想说非份之福得来不详,不是不喜欢,是不能领受。”
“你能!”宣德忽然搬过他的脸,凝视着他的眸子道,“朕得有天下,想给自己心爱之人什么福分都可以,只要你是真心爱朕,便领受得起!”
爱……柳云若竟是语塞了,这是宣德开出的条件,他们始终在抗衡。宣德要他的甜言蜜语,身体的付出,甚至是性命,他都能给,唯独这个字是禁忌。
他慢慢伸手,想要触碰宣德的脸,又有一丝胆怯,这样一张骄傲而英俊的脸,本来想要谁的爱都可以,却偏偏选择了他。他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便是一场游戏,规则叫做“不能爱”。
那一刻柳云若是绝望的,他扬起头,想要克制自己眼中的泪水,却看见漫天漫地的枫叶,刺眼烂漫的红,就像血液一样沸腾。
宣德以一个坚定的手势,将柳云若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脸上,他俯下头亲吻他,一片寂静中只听见秋风吹落枫叶的声音,宛如一场华美的自尽。
二十三、沉思往事
祭拜过仁宗后宣德带着一干大臣前往天寿山之南的猎场,这块猎场自从永乐二十年成祖身体抱恙后就没有再用过,四五年间场子里的野兽都养得繁盛肥大。因为往常都是人来喂养,这些野兽见了人根本不怕,连跑都不跑,一射一个准。
猎打的太容易,宣德反而觉得没意思,早早回了行在,柳云若一边帮他脱下披风一边道:“听说皇上今儿个大获全胜了,打得猎物侍卫都拖不回来,怎么不多玩儿一会儿?”
宣德摇头皱眉道:“这儿的侍卫都是笨鳖!哪有把猎物当家猪养的,山鸡都肥得飞不动,在朕马前挓挲这翅膀晃来晃去,好好一个围场硬是给糟蹋了。过两天咱们还是往南走,进山,山里的动物有灵性,打起来也有趣些。”
柳云若一笑,太容易到手的东西会让他觉得没趣,他喜欢桀骜的、有灵性的猎物,征服起来更有快感。所以他也是他的猎物?
这时候黄俨进来,问宣德打来的猎物如何处置,宣德想想道:“朕记得有几只兔子,毛色很好,送回宫去给太后和孙贵妃各做一条围脖。给朕留一只獐子一只鹿,其余的都赏了诸位王爷。”
毕竟是玩耍,宣德很快也高兴起来,一摸柳云若的脸笑道:“咱们晚上烤鹿肉下酒,很久不尝野味了。”
入夜之后,宣德命人在院子里支起炭火和铁蒙子,也不让太监伺候,亲自拿了小刀割肉来烤。正是秋高气爽之时,山里的空气远比京城清新,抬起头来看见满天繁星,如细碎的金屑在深紫色的幕布上跳动。
宣德隔着炭火,看着柳云若慢慢咋着一杯酒,他喝酒的姿势那样缓慢温和,仿佛是与杯中的液体有着爱情,脸上不知是酒色还火光,染上一片沉醉温暖的红晕。宣德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柳云若喝酒,木炭轻微的噼啪声中能听见液体流过他喉头的轻响,不知为什么,宣德想到了他们做爱时,他的精液流淌在柳云若的身体里——这个人总是能最深地撩起他的欲望。
掩饰地笑笑,看柳云若也就是夹两筷凉拌草菇下酒,将烤好的獐腿肉夹到他碗中,笑问:“你怎么不吃肉?朕的手艺不好?”
柳云若怔了怔,望着碗中那一块色泽和香味都十分诱人的烤肉迟疑了片刻,终于自失地一笑:“肉食对肠胃不好,这里不比皇宫,不方便做清洁的。”
宣德手一抖,夹着的一块鹿肉掉进了火里,“刺啦”一声冒出一股浓烟。柳云若从未跟他提过这些不堪入目的事情,他也就没想过在他们的爱情中,柳云若要付出和忍受的有多少。这样地痛苦隐忍,那爱还叫爱么?爱情的真相一旦被戳穿,呈现出来的本质未必美好。
宣德的脑子乱了一下,他想回避这个念头,低声问:“朕……会弄伤你么?”
柳云若倒没有那么多的感伤,耸耸肩,给宣德杯中补上酒,笑道:“现在已经不会了,皇上进步很快的。”
宣德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柳云若的手,侧这头望着他,看月光在柳云若的额头上投下一束皎洁的光芒。他想起七年前初见新科状元的样子,那样温柔洁净的一个男子,白鹤一样清泠的气质,梅花一样清雅的容貌,让人难以相信他现在的身份。他忍不住问:“能不能告诉朕……你怎么学得这样一身本事?”
柳云若抬眼望着宣德,一丝笑意慢慢在唇角荡漾:“我和汉王的事情,皇上也想听吗?”
宣德的手紧了一紧,一年了,始终没有问过柳云若的过去,甚至只要是他稍有提及,都会忍不住用鞭打这样残酷的方式来惩罚他。一个帝王本应有胸怀天下的气度,宣德能容忍汉王的叛乱,却一直不想直面柳云若与汉王的往事,只因为他虽是战场与政局上的胜利者,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情感上也能赢。
现在问题逼到了眼前,心里依然会有芥蒂,怕他说到动情处,自己会失控,会愤怒。手上一用力,将柳云若拉起来,命令他:“到朕怀里来,说给朕听。” 他需要这种肌肤的接触、这种现实的拥抱来提醒自己,这个人现在是属于他的。
柳云若笑了笑,和宣德坐在同一张石凳上,那个人强有力的手臂环在他腰间,是这样的安全的感觉。他的心里依然酸楚。要把曾经的一切拿出来,那些东西,本来是他生存下去的唯一凭借,它的高贵不可以被探测。
可是他依然想说一说,便如在阳光下撕开尘封的伤口一样,所有的疼痛汹涌而来,虽然痛楚,却有解脱的畅快。宣德是现在,也是这世上唯一能听懂的人。这些记忆太沉重,若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他害怕自己会被它们生生压死。
他抬起头,看到了满天的繁星,看到凌乱交错的星宿的轨迹,一如他的生命,他和两个男人前路不明的缘分。
柳云若出了会儿神,慢慢开口:“我的母亲,原来是秦淮河上的名妓,能歌善舞,艳帜高张。淮安世家公子梅文康秦淮一游,两人一见相许,订下婚约,梅公子也许诺回家禀过双亲就来迎娶。母亲那时已经怀孕,为了嫁入豪门,倾尽一生积蓄为自己赎身。谁知及近临盆,梅公子却稍来书信,说家里不许青楼女子进门,要母亲忘记他,另择嘉婿。母亲虽然愤慨,却也只能生下孩子,那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