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2)
两个掌刑太监分别站在了刑床两侧,手中的板子似乎刚刚打过漆,油光锃亮地闪着令人胆寒的光泽。本朝规定,笞的规格是大头径二分七厘,小头减一分,今天拿到金殿上的怕是尺寸重量最标准的板子了。按照《刑律》,笞比杖轻一等,但一百大板也是最重的量刑,打完不死也要脱层皮。大臣们想到这样晶莹饱满的臀部很快要在笞打下成为两团血肉模糊的烂肉,都有些惋惜。
皇帝还没有下令,大殿上寂静了一刻,柳云若趴在刑床上,目光注视着地面上那条细细的石砖缝隙,脑中想的是自己从乐安城被带走的情景。当他被挂上枷锁时,汉王一拳打翻了左右的官兵,向张辅吼道:“要杀要关随你,把柳云若给我留下!”
张辅无奈地笑笑:“王爷见谅,皇上的圣旨是‘锁拿柳云若等九十三名官员’,若是别人还可以商量,这个人……”
高煦的脸刹那间惨白,呈现出一副欲哭无泪的茫然,这是兵败后柳云若第一次看见汉王意气消融,他只觉心脏里被时间填满的缝隙突然都绽裂开来,每一道都是血淋淋的疼痛。他却只能笑着,握了一下汉王依然孔武有力的手,轻声道:“王爷,我会活着,所以,你也要活着。”
除了活着,不能嘱咐太多的话语,活着才能再见,活着才有希望。然而活着却不是容易的事,有时候甚至比死需要更多的勇气。
随着一声“行刑”,身后是板子划过空中的风声,柳云若下意识地缩了下肩膀,自从记事起就没挨过打,都忘了挨打是什么感觉了。他自嘲地一笑,呵,原来自己还是会害怕的。
板子“啪”得一下落在赤裸的肌肤上,如同击碎了平静的湖面,柳云若身子一震,嘴里“啊”得叫出来,声音不大,却带着猝不及防的痛楚。板子离开的时候一道四指宽的红印子横贯过左右臀部,观刑的人不约而同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
柳云若咬了咬牙,调整了一下呼吸,第二板落下来的时候便只哼了一声。他并不是刻意掩饰什么,他在疼痛中迅速衡量了一下自己的体力,这种程度的击打要持续一百下,如果他还想活下去,就不能在一开始把力气浪费在无谓的号叫和挣扎上。他尽量放松两腿,虽然放松会让板子抽上去的时候更疼,但他知道这样可以把伤害控制到最小。
柳云若如此合作的受刑态度令掌板的太监无所适从,他们突然很想看看这个少年的脸,想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五六板子过去臀部便整个红肿起来,没有办法不让伤痕叠加,掌刑太监几乎是怀着歉意把重重的一板打在原先的一道肿痕上。柳云若一直平静的身子抽搐了一下,他颤抖着转过脸,将脸贴在粗糙的木床上,观刑的大臣们这才看到,那原本俊雅秀美的脸已被疼痛扭曲,眉心紧紧地攒在一起,额头上全是冷汗。这样的神情并不狼狈,相反让人有种似爱似怜的疼惜。
臀上的剧痛让柳云若有些慌张,他发觉自己一开始的计算是错误的,疼痛正以令他惊异的速度叠加上去。两行热乎乎的液体从眼眶里滑出来,他无可奈何地想,真没出息啊,几年都没有流过的泪水,居然打了顿屁股就落下来了。早知道眼泪这么不值钱,就该在和汉王分别的时候痛哭一场——又或者,是因为离开了那个人,他失去了撑下去的力量源泉?
随着责打的数目增加,那原本白皙的臀部很快又红又肿,泛出点点令人担心的紫砂来。司礼太监数过“二十”,掌刑的太监突然停了动作,柳云若怔了一怔,回过头去,看见刚才打他的两个太监退了下去,另外两个补上来。他恍然,原来是怕掌刑的累了会打得轻,每人打十下就要换人。又有两个锦衣卫上来解开他绑缚双手的皮带,司礼太监说:“准许受刑者揉臀。”
柳云若真为这意外的恩典庆幸,臀上是一片火烫介的肿痛,应该已经淤血了,他精通医道,知道淤血若是压迫经脉可能会导致瘫痪。他先是喘了几口粗气,活动了一下被绑的麻木的腕子,回过手去极小心地抚了一下自己的臀部。触手是一片片深深浅浅的肿痕,用指尖一碰疼得钻心,他试探性地轻按了几下,判断了几处淤血最严重的地方,然后咬紧了牙关,开始指法娴熟地为自己的屁股推拿按摩。
围观的大臣不禁目瞪口呆,在这大厅广众之下揉屁股是极不雅的行为,他们真不信柳云若这样清雅不似尘世中人的公子哥儿,会做出这样龌龊的动作来。刚才的怜悯登时被鄙夷替代,有人皱着眉摇头,有人更是夸张地掩起口鼻。
这些鄙夷的、不屑的目光都落在了柳云若的身上,他在心里暗笑了一下,“士可杀不可辱”的训诫对他来说早就没有意义了,他们却还要用这些世俗的清高和气节来评判他。
没等他揉完,司礼太监一挥手,锦衣卫又把他的手绑住,要命的板子声再次响起。刚刚上来的掌刑太监劲头十足,毫不留情把板子盖在他已伤痕累累的臀上。实在太疼,肉体的直接反应最终打败了理智,他开始在每一次板子落下时绷紧身子,并且痛呼出声,浑身乱颤连牙关都咬不住。他的手指在刑床上划拉着,企图抓住什么东西给自己一点力量,可是粗糙的木头只是磨破了他的指尖,他的掌心里是一无所有的空虚。
他想念那只坚定有力的手,每次握住他的时候都如同温暖的巢,将他的手连同心脏一起包裹。原来他的勇敢机智和坚强都是为了能牵住那只手,不避生死不计后果地向前蹚,只为了和你并肩而行。
王爷,王爷,柳云若在心里一次次地唤着,我很疼,你知道么?我很害怕,你知道么?
柳云若终于失声痛哭出来,一直不语的宣德帝轻轻抿了下嘴角。
四十板打完柳云若已经痛得瘫软了,泪水和冷汗铺了满脸。锦衣卫解开他的手,他完全不想动弹,屁股上刀剜一样,估计好几处破皮了,用手碰上去怕是和挨一记板子没什么两样。他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缓缓地探手过去,掌心先触到一片潮湿,也不知是血是汗,咬了咬牙,朝着臀腿相连处狠心按下去,那里有重要韧带,一旦淤血严重他下半辈子真不能走路了。
哪知这一按直痛得眼前一道白光炸过,“啊”得一声赶紧缩回手。停顿了一下,他又喘了口气,咬住了自己左手手腕,右手按住那些狰狞的伤痕缓慢而用力的揉着。
宣德为这个几乎属于自虐的举动愣了片刻,不用猜也知道那有多疼,可是柳云若的动作里透露出某种无畏的执着,比那些上了刑场还在痛骂的叛军更坚定。他坐得太高,从上向下俯视去只能看见少年的身上大汗淋漓,整个人氤氲在一片水气里,倒有种朦胧的美感。
突然想起来在牢房中他被自己压在身下的情景,和现在很像,他也是这样,痛苦却不怯懦。一边流着血,一边还思路清晰地和自己谈着条件。有这样的意志,为什么不为汉王殉节?而要选择卑贱地活下来?宣德不由对他那句“我怕死”的理由深深疑惑。
第三轮的责打开始,宣德耳听着受刑者发出小鹿哀鸣一样的惨叫,思量这个人到底是怯懦还是坚强呢?又或者,他究竟是人是妖?
宣德无法忘怀六年前,自己初见这位清若梅花的状元郎的情景。琼林宴上君臣对诗,柳云若一人妙语连珠压倒了所有新科进士,那份挥洒之间的文采风流,温润如玉的秀美蕴藉,让他内心深处感到从未有过的迷茫和悸动。他悄悄跟父亲说,能不能让今年的新科状元做东宫侍读,他幻想着以后能和柳云若谈诗论文,是何等的快乐。可是琼林宴还没有结束汉王高煦就向成祖说,我要这个人。
父亲那时是无权无职的太子,不为皇帝所喜爱,在皇宫里夹着尾巴做人,自然不能和意气风发的汉王相争。看着汉王回头和柳云若默契地相视一笑,成了他心底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六年,他早不是当初青涩懵懂的少年,因为忙着掌控已有的权利和追逐更大的权利,他淡忘了那个曾给他感动与失望的人。其实柳云若押解进京时原也是准备杀的,到牢房中密审只为了要羞辱他,让他悔恨当初识人不明依附权势,自己可以在他的悔恨中品味那份胜利者的骄傲。
他却眩惑在那流溢着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权衡任何利弊,两片唇就贴在了一起,这是不是个陷阱?
当然,他知道现在还是能反悔的,他只要一个眼神,黄俨就能会意,然后一个动作就能指点掌刑太监将柳云若毙于杖下。他因为犹豫不决而烦躁地弹着指甲,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却突然看下面的掌刑太监停了下来,回过神问:“怎么回事?”
黄俨有些不安地禀报:“起奏陛下,柳云若晕过去了。”
宣德这才去看少年饱受折磨的躯体,自臀部至大腿青紫斑驳,已无一块好肉,几处肌肤绽裂开来,殷殷的鲜血正顺着伤口蜿蜒渗出。纵然有翻云覆雨的心智,叱诧九州的才华,终究也是个文弱书生,这点疼痛就吃不住了。
“泼醒,继续打。”宣德简单地命令,心里有隐约的快感,他终于掌控了这个少年的全部,从身体到神志。
“哗啦!”
一大盆冷水兜头泼下去,伏在刑床上的人激灵灵打个寒战。“呃……”一声微弱的呻吟,从咬得满是血痕的嘴唇里飘出来,因为大殿上太寂静,大臣们都听到那宛若梦呓的轻轻呢喃:“王爷……”
两个字里有无限的依赖和刻骨的哀伤,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宣德也听得清清楚楚,他眼中波光一闪,黄俨看到了皇帝的愤怒,一挥手,示意继续用刑。
柳云若缓缓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些水珠,脸上的汗被水冲洗掉,呈现一片惨淡如雪的白。他怔忡了片刻,似乎想明白了眼下的处境,失神地舔了舔嘴唇,他已经听到了身后板子迎风而起的声音。
“五十七。”
柳云若在不受控制地惨叫了一声后听到了这个数字,有些泄气,怎么才五十七下?看来行刑的人很宽厚,在他晕去后没有打他,让他在无知的黑暗中拥有了一个短暂而温暖的梦境。
一下又一下的板子噬咬着早已惨不忍睹的肌肤,痛苦变成了一个可供细细品味、慢慢咀嚼的过程。柳云若的惨叫因为虚弱而变成了低低的哽咽呻吟,于是板子打在皮肉上的脆响便格外刺激耳膜,上百名衣冠衮衮的大臣们相信自己都经历了一场永生难忘的朝会。
金忠是当年柳云若中状元时的主考官,还记得他少年得意如沐春风的样子。他不忍再看殿心的行刑场面,偷眼扫了一下御座上的宣德皇帝,却发现皇帝的脸上带着恶意的笑容,仿佛在欣赏一场游戏。他的膝弯在袍服内颤抖,当年那个寡言少语、淳朴明敏的东宫世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冷酷?
宣德笑,是因为他已拿定了主意,他要留着柳云若,在他身上和汉王高煦再打一场战役。来日方长,他还想看看这少年能玩出什么花样,同时,也要让他真心屈服。
一百下打完宣德满意地点了下头,黄俨赶紧打了个手势,几个锦衣卫毫不拖延地将柳云若从刑床上解下来,一人拉一条胳膊拖出了文华殿,在汉白玉的砖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宣德目光一扫,似乎在询问诸人的反应,他轻咳了一声:“高煦得势之日,内外文武百官和他有交情的不少,看到刚才的场面,是否有兔死狐悲之感呢?”
此言一出,底下形形色色的一堆官帽都狠狠地缩了一下,宣德微微一笑道:“朕知道,和高煦来往的,有些人是畏惧他的权势,有些人是一时苟图侥幸,这都是人之常情,朕自然也既往不咎了。还望众爱卿以后能洗心涤虑,恪共职守,忠心辅佐朕整觞纲纪。”
众大臣被他连吓带哄,早就心中一片混乱,听他说到这里,知道今日朝会终于结束,于是一起叩首谢恩,趴下的背上都有汗渍渗出来。
年轻的皇帝长长地呼出了口气,得意的微笑浮上了风华正茂的脸,高煦算什么,从今往后,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只是在一低头时,望见了地下的那一道血迹,心里就轻轻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