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42)
他慢慢站起来,问李晖:“有纸笔么?我给王爷写封信。”
赵晖皱起眉来,大约是不明白他为何此时还这样拖沓,催促道:“有什么事,公子见了王爷当面说不好么?”
柳云若淡淡道:“你们先走,我还有些事情,现在不能离开。”
赵晖大吃一惊:“公子,你——说什么?皇帝要是知道王爷逃脱,多半会拿公子泄愤,你现在不走,过一两日就走不了了!”
柳云若神情从容:“我有办法,你不必担心,你们一行人招人眼目,还是早点出城的好。”
赵晖不知柳云若究竟在打算什么,他当年在汉王手下时,一直对这个足智多谋的柳公子心有敬畏,现在见他好整以暇,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是他不肯走,自己也不能强行把他劫持出城,惊疑不定地问:“你有什么办法?再说,王爷有命让我接公子回去,末将如何对王爷交待?”
柳云若黯然一笑:“我写封信给他,他会明白。”
提起笔来,柳云若才发现自己没有言辞可以调用,说什么,说时间已经让他们的感情面目全非,说他爱上了宣德,说他为了惩罚自己而舍弃了汉王的爱。
这些话不应该由他来说,他为汉王付出的代价是常人不能理解的。汉王曾是他的生命,他的空气,他靠呼吸对他的爱而生存,他无法把自己曾经生存的意义全部否定。汉王的爱给了他无限的抚慰,即使现在他也依然只记得他的恩,他无法说出这些话,他发现自己还是爱汉王的,只是所有的种种,已经飘渺若梦。
柳云若望着墨汁饱满的的笔尖,他的心很重,重得发酸。一滴大大的墨水凝在笔尖,好像一滴随时都会坠下的泪水。这亦是对他的催促,他知道要是再不落笔,这滴墨就会坠下来,终于叹了口气,也无心写什么,将两首旧诗里的句子集在一起,写下:
“君意如鸿高的的,我心悬旆正摇摇。
人世死前惟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
写完后他轻轻吹了一下纸,看见墨迹在纸上一点点变干,这干涸的是曾经六年朝夕相对的时间。
赵晖站在那里等着他,他伸出的手却又停在那里,微微颤抖。他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不是错了,这张纸一交出去,就是将他和汉王的感情完全割裂,这和亲手割下心脏的一部分没有两样。
赵晖有些诧异:“柳公子,你怎么了?”
柳云若淡淡摇头,将那信封递到他手中,长长地吐了口气。
从赵晖他们藏身的客栈出来,柳云若快步向行宫走去,雨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伸手将它擦掉。他的心情终于释然,没有任何牵挂,他将曾经的一切,母亲,继父,汉王,都在意念中隔绝,现在他的生命只有一个方向,不再迟疑犹豫。
赵晖问他留下来干什么,他没有讲,其实,他留下来,也不过是为了和宣德告别。
他回去的时候宣德已经在行宫了,见他浑身淋得湿透,忙叫人拿衣裳来,一边还责备他:“你怎么出去也不带伞,快去擦擦,再喝碗姜汤,小心着凉。”
柳云若擦了脸,换了身衣裳,宣德亲自拿了块毛巾,替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问道:“你去哪里了?下雨了也不早点回来?”
柳云若黯然道:“我回小时候的旧宅看了看。”
宣德道:“哦,那倒是应该——对了,朕可以知会巡抚,让他帮你好好修葺一下你父母的坟茔。”
柳云若低声道:“不必了,当初陪他起事前,我就让人来南京将我父母的遗体火化,只把骨灰带到山东。”
宣德一阵凛然,这件事柳云若没有跟他提起过。他没想到柳云若竟是如此的破釜沉舟,居然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为了怕事败之后朝廷将他父母开关戮尸,先将父母遗体火化。
柳云若望着窗外潮湿的暮色和雨雾,淡淡道:“从决定陪他起事那一刻起,我心中就有预感,这是一条不归路。后来他败了,我为他做的种种,也只是想尽力,想耗尽所有的心血,便能证明自己是一心一意地爱他。”
宣德的手指慢慢滑到他下颚,将他的脸抬起来,柳云若的头发披散着,衬着清秀白皙的脸,看上去像个女孩子。宣德问:“为什么今天跟朕说这个?”
柳云若涩然一笑:“有太多事情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皇上,当初我为了他选择活下来,原是一意孤行,准备学勾践豫让,以为自己无坚不摧——只是我漏算了你,你对我的恩比那些酷刑更难以承受,我更不知会对你亏欠如此之深。”
宣德道:“或许就因为你的一意孤行让朕惊叹,你和朕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开始只是好奇,待了解你后,得知你对爱的执着与渴求,又对你心生怜惜,无法责怪你。倘若你只是个献媚争宠的以求苟活的小人,朕一开始就不会留你在身边。也真是奇怪,难不成朕上辈子欠你的?”他笑着刮了一下柳云若的鼻子。
柳云若握住他的手指:“皇上,要我把以前的做过的事都说出来吗?我现在愿意说,也愿意受您处置。”
宣德凝望着他,沉默良久,却摇摇头笑道:“算了,朕要想处置你,当初仅仅凭着一纸书信,就够杀你一百次。朕那个时候逼你,恨不能一顿乱棍打得你坦白,其实只是希望你能悬崖勒马,并不真需要一份口供。现在你愿意说,便是对朕完全坦诚相待,朕已满足。云若,过去的事情朕不问了,你也把它们都忘了吧,我们就当是从这一刻相识相爱,好么?”
从这一刻起相识相爱……这世上可有什么人,是在一天内相识,相爱,然后诀别么?
宣德的眼神清澈温和,有淡淡的宠溺和怜惜,柳云若轻轻叹了口气,缓缓伸手抱住宣德的腰,脸贴着他的胸膛,听见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宣德微笑起来,温暖的手指抚着他的唇,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黄俨的声音:“皇上,大学士杨荣、南京兵部侍郎于谦有急事禀奏。”
宣德一怔,心里暗暗气恼这个杨荣还真是煞风景,他叹了口气,拍拍怀中的人儿道:“朕出去一下,看看是什么事,很快回来。”
柳云若点点头,手臂缓缓放下,他知道兵部侍郎来是什么事,廷寄果然还是到了……
宣德只是对他一笑,转身就要离去,柳云若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被一阵强大的悲哀和恐惧击中胸膛。他这一去,便是要拆穿真相,到时候就是顷刻一声锣鼓响,所有的恩情都化为泡影。
他们从未正式告别过,但每一次都是诀别。
他心痛欲碎,终于忍耐不住,叫了一声:“皇上!”宣德听得他语声有异,回过头问:“怎么了?”他脸上还是一无所知的微笑。
柳云若猛得扑上去,以一个飞蛾扑火的姿势投入他怀中,眼眶中的泪水热热地流淌下来。他用手臂搂住宣德脖子,在他脸上,脖子上亲吻着,他流着泪说:“皇上,我爱你。”他知道说这些没有用,也不是想让宣德能够饶恕他。等一会儿宣德盛怒之下也许会完全忘记他说过的话,只是他想这是最后的机会,最后的时间,他只想多留一会儿,哪怕一瞬也好。那些残酷的真相就在门外,他们再次被逼近真相,且无任何挽回的可能。
宣德愣了片刻,他被柳云若抱得太紧,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恍惚中想起,柳云若是第一次跟他说这句话。他只当是刚才那样深入感情的谈话让柳云若激动,便搂住他,吻着他脸上的泪。他在沉醉和满满的爱意中,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又在奇异地清醒着,柳云若的眼泪非常苦涩,似乎不是因幸福和甜蜜而流。
他捧起柳云若的脸,轻声问:“云若,你有事吗?”
柳云若的嘴唇颤抖,他在想是不是应该由他告诉宣德,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算了。他不敢直面宣德由微笑变成愤怒失望的过程,亦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在向他乞求任何可能,利用他的感情,再一次将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他放下了手臂,他开始平静,现在需要等待的,仅仅是一个惩罚而已。他拼凑起一点微笑,摇摇头说:“没事,皇上,你去吧。”
宣德有些不放心地又看了他一眼,但门外黄俨又道:“皇上,杨大人说事情紧急,请皇上赐见。”
宣德道:“好了好了,朕来了,让他们在书房等候。”他在柳云若额上又轻吻了一下,笑道:“等着朕。”
他松开了柳云若的手,转身出门,柳云若缓缓摊开手掌,望着掌心,那个地方刚刚被宣德抚摸过。他用心记忆,他的温度,他的气息,那些模糊而温柔的片段,两年来每一个白天和夜晚,他握起手掌,那是这个世界留给他的全部。
宣德到了书房,皇帝和大臣互相一照面,都愣了一下。
于谦是今年刚刚调任到南京兵部尚书的职位上,虽然年轻,但从来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现在更是双眉紧锁,脸上阴云密布;杨荣是三朝老臣,早练出一副宰相气度,脸上虽然平和,但手指却微微发颤,表明他正极力压制内心的不安。
皇帝却完全是另外一副神态,双颊微红嘴角含笑,给人熏熏如醉的感觉。
宣德坐下的时候还有些心不在焉:“两位爱卿这个时候来,有什么急事?”
于谦深吸一口气,迈前一步:“皇上,刚刚接到急报,郑王于九月十三日起兵叛乱,号称十万大军,已向京城逼近!”
宣德耳边“嗡”地响过一阵尖啸,脸色骤然失去了血色,但他还镇定,喝道:“拟旨,传令山东巡抚吴成调德州兵马……”
他还没说完,杨荣也上前一步,轻声道:“皇上,京城的廷寄也刚刚到,巡抚吴成……”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液,“……也反了……”
“吴成,郑王……”宣德迷茫地反问了一句,他还没想清楚,吴成在剿灭汉王叛军时为先锋,因功被封为伯爵。他将这样一员干将派往山东,只因为山东为南京、北京之间的冲要,汉王的势力又在那里根深蒂固,派他去整顿军务,便是防着几个藩王有异动。他实在不明白,吴成和郑王素来没有交往,怎么会为他谋反。
杨荣脸上掠过一抹悲意,似是不忍心将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皇帝,他颤抖着手指捧上一封奏折:“皇上,吴成谋反不是为了郑王。指挥使李智救出朱高煦,与朱高煦一起逃往山东,巡抚吴成、莱州参将李晖等人起兵拥立朱高煦,青州德州,都已入敌手……”
“朱高煦!”宣德几乎是喊出这个名字,“朱高煦怎么会逃脱?!西内看守的锦衣卫有三百人,怎么会让人把犯人救走?钟法保是干什么吃的?!”他难以压制内心的惊怒,猛地抓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奋力往地上一摔,哗啦一声碎成了千百片。
杨荣低声道:“臣也是接到皇太后的书信才知道,李智拿了盖有皇上玉玺的手谕,说要提人犯入宫审问,守卫西内的锦衣卫不敢怠慢,让他把人带走了。钟法保一个疏忽,两天后才发现李智已逃出京城……”
玉玺……!!!
宣德只觉得眼前一片白雾罩来,身子一晃,抓着椅子就要软下去,黄俨杨荣等人吓得魂飞魄散,一窝蜂冲上去,扶住宣德。黄俨几乎哭出来,摩挲着宣德的胸口道:“皇上,皇上您怎么了?您得保重龙体……”
杨荣竭力沉着,安慰皇帝道:“皇上不必焦急,郑王就藩之日不久,不可能有十万兵马,京城有大将军张辅在,古北口大军训练有素,足以支撑。朱高煦一路,可以调动江南各省兵马前往营救……”
宣德睁开了眼睛,根本就没听杨荣在说什么,刚才一下击倒他的,不是几路藩王谋反的消息,而是朱高煦的逃脱。手谕上盖了他的玉玺,能够动用他玉玺的,只有秉笔太监黄俨,和那个人……而他不用思考,就已经知道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