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23)
柳云若大约是说得倦了,拿起桌上的残酒抿了一口,淡淡道:“是,有人知道我和他初见的缘故,以讹传讹,不知怎地就变成了这样。”
他轻轻抚着柳云若的脸:“你应该早点告诉朕。”
“有什么用呢?”
“若你早点说出来,咱们便不至于对峙那么久,你也可以少受点苦。”
柳云若笑起来:“可我依然是叛臣逆子,皇上会因为我身世可怜而赦免我么?大抵犯罪的人,自己说起来都有不得已的隐衷,若是可以作为减刑的理由,刑部的大牢怕是要空了。”
宣德摇头:“国法是另外一回事。朕一直对你甚为戒备,数度刁难你,皆因以为你心里只有汉王。”
柳云若倒觉得有趣了,回过头道:“那现在,有什么不同么?”
宣德轻笑起来:“现在朕知道,你未必多爱他,你不过爱着心里一直无法满足的空缺。高煦仅仅是早朕一步而已,那个时候出现在你面前的倘若是朕,或者另一个不相干的人,你也会义无反顾爱上他。”
柳云若迷茫了一下,从小他都是压制自己的人,虽然文章可以写得花团锦簇,内心深处的东西却从不愿对别人讲。第一次将所有往事和盘托出,也是第一次和宣德说了这么多话,居然没有一句是谎言,这已让他觉得奇怪。宣德这样替他剖析,让他听到自己矛盾重重的内心,他倒失去了判断力,不知道宣德的话是真是假。
真的是这样么……大约是酒上来了,他忽然脑子一热,想要看看自己是不是可以相信他的话,他抬起头望着宣德笑道:“皇上,既然如此,那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放了他,划一块封地,让他当个无权无职的王爷终老一生?”
宣德皱了皱眉,轻声道:“高煦毕竟是谋反罪,朕只是圈禁,已经法外施恩。你若是觉得对不起他,朕可以让他以前的王妃进去服侍。”
“算了……”柳云若看他面露难色,也知道自己要得过分,一句“法外施恩”还原了宣德的身份,他企望一个皇帝为他废除国法么?黯然一笑揉揉额头,“皇上恕臣酒后失言,呵,居然醉了……”
大概是夜色太浓,或者是自己也有了酒,宣德看不见柳云若眼睛里翻涌的黑沉沉的绝望,听不见无声的乞求已将他的心脏顶到破碎。很久以后宣德才明白,那是唯一一次,他们有一个机会改变那惨淡的结局,是他自己拒绝。
这时夜风吹来,宣德也觉得冷,看看炉中的炭火都熄灭了,柔声道:“既然醉了更受不得风寒,回去安置吧。明日朕带你进山,好好玩几天。”
柳云若撑着桌子站起来:“皇上……要臣服侍么……”
宣德看他醉眼迷离,心神有些荡漾,但也知他此时经不得云雨,扶着他笑道:“你都这样了还怎么服侍?来日方长,朕不急这一日。”他一伸臂将柳云若横抱起来,笑道:“朕送你到床上,小心着,可别吐朕一身。”
柳云若躺在他手臂上,睁眼就看见深蓝的天幕,眼前出现的画面,却是江南湿漉漉的青石小路上,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孩子,慢慢地走。从那个时候,他开始迷恋这样强有力的怀抱,或许,宣德说得对,汉王只是恰好出现。
倘若那个时候遇到的是宣德……他顺着这个假设想下去,自己也会爱么?不知道,命运里没有也许,爱了就是爱了。爱不是排队打酒那么简单,可以随便换一个顺序,或是重新来过。
他醉得人事不知,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宣德早已起身,大概是出去面见大臣。柳云若看见同来的灵倌儿在收拾行装,才隐约想起,宣德原说今天要起驾进山,大约是因为他睡误了时辰,才耽搁了。苦笑一下,大臣们若是知道,怕要和“断袖”之事做比较了。
宿醉之后头仍有些痛,让人拿一碗绿豆汤来,灵倌儿把碗捧给他,有意无意在他手上轻轻一捏。柳云若心中一凛,用调羹小口喝着汤,找了个借口把房中的其他人都遣散了,灵倌儿又去关了窗户,这里不比皇宫,服侍的人多有不认识的,时时都需小心提防。
柳云若轻声道:“是不是王爷那里有事?”
灵倌儿一言不发,撩起袍子,撕开自己的中衣夹缝,将一个巴掌大的纸片递给柳云若。柳云若接过一看,不由皱了皱眉,随记又淡笑一下:“这些小爷,真是一天也不让人安生。”
灵倌儿低声道:“王爷想问问公公的意思。”
原来越王瞻墉竟然将江湖刺客扮作王府护卫混入行辕,准备明日宣德进山行猎时刺杀皇帝。越王瞻墉是宣德的同胞弟弟,张太后亲生,一旦宣德出事,理所当然是他即位。他铤而走险,一方面固然是不满宣德削藩的种种举措,更重要的是孙贵妃产期在即,万一孙妃诞下皇子,他就多了一个竞争者。
大约是觉得诸王已经同仇敌忾反对宣德,且他的地位最高,越王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皇位的继承人,这样机密的事情,居然没有回避郑王。却不知郑王在诸王中年纪最长,参与政务最多,怎会甘心一个弟弟爬到自己头上。
柳云若思忖了一下,郑王把这消息透给他,看似是和他联手,其实不过是想借他之手除去越王。按照郑王的想法,他一定会将此时呈报宣德,抓来越王的侍卫一审就可问出真相。但这样一来,外面的传言,就会是宦官离间皇家骨肉陷害王爷,别说那些本来就看他不顺眼的大臣们会扣他一个干政的帽子,太后更会恨他入骨,随便找个借口就能要他的命。
柳云若轻笑了一下,果然是一箭双雕。这就是政治,虽是盟友,也要防着从背后给你一支暗箭。他对灵倌儿道:“你告诉王爷,作壁上观即可,这里一切有我。”
灵倌儿得了他的话就出去了,柳云若在窗前看着他的背影,细白的手指随意敲打着窗棂。心里暗暗好笑,郑王看似心思缜密,底子里却透着怯懦,这人成不了大事,以后还真不能倚重。
随行官员的名字一个个从他心里流过,想到守备李隆,此人手握京畿兵权,他正愁无法拉拢,何不送他一件大功?柳云若微微地笑了,这时一片枫叶被西风吹落,飘进来坠落在他肩头,他拈起来,轻轻吟道:“九月霜秋秋已尽,烘林败叶红相映……”
忽然想到他进宫正好一年了,他所做的种种布置已经初见成效,比预想的还要快些。若是几个藩王一败,太子即位不再有障碍,他是不是应该把原定的十年之期缩短了?
他被这念头惊了一下,要加重药的分量么?要亲手毒死那个人?那个向他许下“生同室死同椁”的人,那个静静抱着他,听他诉说往事的人……宣德虽给他诸多伤害,却也有恩情,自小他就是心存惶恐的人,知道世间人情冷暖,故而一丝丝的暖意恩情也让他珍惜。柳云若只觉心中一阵阵刀割样的痛,让他全身软弱无力,如同被钉死在某个悬崖峭壁上,不能上不能下,又知道最终逃不过去。
宣德说来日方长,却不知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趁着宣德还没回来,柳云若去找了陵寝的守备李隆,李隆听说有刺客预备行刺皇帝,吓得脸都白了,凝视着柳云若道:“公公既然得了消息,为什么不禀报皇上?将越王身边的侍卫拿来审问不就行了?”
柳云若淡淡一笑:“罪迹未显,难拿真犯。越王地位尊贵,不能因为我一个太监的言辞就拿他的侍卫。何况,只怕我们这里的锦衣卫还没有出动,越王已经将身边料理干净了。”
李隆沉吟道:“不能拿……怎么办……”
柳云若耸耸肩:“他们要闹,就让他们闹好了,等到他们原形毕露时将军带人杀出救驾,人赃俱获,越王也无话可说。”
李隆全身毛孔一炸,这是要拿皇帝做诱饵!他向外看看,觉得身上发冷,颤声道:“这不行!万一刺客伤到了皇上,我们都担待不起!”
柳云若忽然换了话题:“李将军,你做这陵寝守备有四年了吧?”
李隆眉毛稍稍一扬:“怎么?”
柳云若微笑一下:“没什么,以前我跟着汉王的时候,曾听王爷说,他手下曾有一员部将李隆,为人忠直坦荡,是将帅之才国家栋梁。可惜跟随成祖瓦剌一役兵败,白担了败军之将的名声。”
“王爷……啊不,高……他这样说?”
柳云若望着他出神,徐徐道:“将军现在,连‘王爷’两字都不敢出口了么?”
李隆神情黯淡了一下,苦笑道:“惭愧,末将不是势力小人,但身为人臣,唯君命是从,公公见谅。”
柳云若轻轻摇头笑道:“将军误会了,我只是以为,您和王爷很熟……王爷多次对我说,瓦剌一役是成祖调度失宜,李隆能够全身而退站稳脚跟,不失名将之风。若有机会,他一定要在皇上面保奏李隆,这样一个人才,派去守灵是国家损失。可惜……”
李隆当年跟随汉王打过一次仗,汉王是中军主帅,他是偏军副将,见面不过两三次,话都没说过,并没有什么交情。万没想到,汉王竟如此看重他,这些话,皇帝不会知道,他自己不敢说也不敢想,汉王却了解得如此清楚……他一时五内俱沸,心都紧紧缩了起来,也分不清这些话到底是汉王说的还是柳云若编造的,几年来的冷遇混合着对汉王的感激涌上心头,涔涔的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终于还是夺眶而出……
“将军不要这样……”柳云若掏出手帕来,递给李隆,叹了口气道:“我来找您,一来是向您求救,二来,我想替王爷圆了这个心愿。您若有救驾之功,必然能够重新起复,我能为王爷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李隆抹去眼角的泪水,握住柳云若的手道:“王爷和公公的恩情,末将铭感五内,公公放心,明日定然不会让皇上和公公毫发有损!”
第二天,宣德带着柳云若等人进山围猎。说是围猎,更像是游玩,这里不是皇家围场,没有众臣左拥右赞,宣德也不必披着皇帝铠甲一本正经。只带着一队侍卫,穿了一身射猎的便服,披一幅黑丝绒披风,随意跑跑马弯弯弓,比在行辕里要惬意地多。
他回头向身后的柳云若望了一眼,见他穿着青色的披风,真的如一片柳叶般清淡。阳光从枫林缝隙里撒下来,将淡淡的红色涂了他满身,在宣德的眼里,映进了比阳光还炫目的色彩,仿佛将郁郁春色召唤回了寥廓而斑斓的秋光里。
他心情舒畅,勒住马等了两步,待柳云若上前,笑道:“你的马术如何?要不你过朕马上来,朕带你。”
柳云若淡笑道:“皇上要和臣比较一下么?”
宣德摇头道:“不必,朕知道你会骑就行,山路不好走,摔着就不划算了。还是外头好,紫禁城里的秋天除了天阴就是下雨,刘禹锡说‘自古逢秋悲寂寥’,那悲寂寥的定然是闷在屋里的人。”他忽然笑道:“朕来了诗兴,咱们联诗可好?”
柳云若侧头笑道:“柏梁体?”
宣德用马鞭在他身上轻轻一抽,佯怒道:“你敢做柏梁体朕就揣你下马!朕先起,湖天雨过晓色开,满市晴岚带烟树——”
“远山近山杳霭间——”
“前村后村相弥漫——”
“浮蓝积翠久不散——”
“悬崖滴露松稍寒——”
……
两人一句一句地顶着,等到宣德无句可联时,翻着眼睛想想:“有三百多句了吧?再不打住,回去就记不得了。”
柳云若抿嘴笑道:“皇上尽管往下联,这点子聪明我还有,回去一定能写出来。”
宣德噗嗤一笑:“好了好了,不就是要朕认输么,你赢了还不行?”他难得见到柳云若如此自在从容,看他清丽的脸上带着些孩子气的得意,分红的唇含着一抹笑意,恨不得从头到脚将他包起来。他心里痒痒,悄笑一下,将两匹马凑近,忽然一捞,就揽住柳云若的脖子,在他唇上用力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