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137)
待叮嘱完,吴嗔便将他二人轰出马车去,他准备闭车造蛊了,由不得腻歪人旁扰。
顾瑾玉这个当事人出来时脚步虚浮,脸上还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平静样,惹得顾小灯热锅蚂蚁似的围在他周围转:“顾森卿,你听到吴嗔再三强调的了吗?身体这个他还能想想办法,脑子可不行了,万一被操控了意志还不自知就倒了大霉!你可不要再当锯嘴葫芦了,要多和周围人说说想法,旁人才好及时发现你的异样。”
顾瑾玉也不说先前就已经把军务朝政分拨给众下属分担和监督,只低头朝顾小灯示弱:“好的,那我接下来多和小灯说好不好?你要看着我,看到熟悉非凡,看到能一眼定夺我的几分异样。”
说罢他担心自己说得过度,却听顾小灯掷地有声:“废话!”
顾瑾玉耳边一嗡,心头怦然。
“你成天在我周围晃,当然要跟我多说话了!从今天开始,只要你过来找我,你就带个大水壶,每炷香都要和我说说话,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去找纸薄记录你的样子。”顾小灯板着手指叽里呱啦,“这本子就叫麻烦精病历。”
顾瑾玉心头一热,欣然轻笑:“小灯要接管我这个烫手山芋么?”
“那就改名叫山芋麻烦记。”顾小灯甩甩还被顾瑾玉牵着不放的手,“山芋!你知道你有多烫吗?我以前常喝芋头粥的,要不是你这块山芋太粘太硬,我就操起菜刀铛铛把你剁了煲粥喝。”
顾瑾玉被他可爱得紧,眉眼间的往日阴郁一散而空:“请你喝我,快一点喝。”
顾小灯也笑了,两个人默契十足地苦中作乐。
他用空着的手比划成菜刀,振振有词:“一把菜刀八面挥,一个山芋碗里装,真火十分熟,调料八小碟,我这就吹吹呼噜一口,尝个好不好吃。”
顾瑾玉伸出另一手平举做食材,看顾小灯的手轻轻劈在臂上,心里非常幸福地想,好刀,可爱,想被砍。
“我知道小灯不挑食,我等着化作你唇舌之间的声色。你是要细嚼慢咽地品尝,还是囫囵吞枣地生咽,我都无比期待。”
*
入夜,刚吃完晚饭,顾小灯说到做到,真从军需部那速速讨来了一本册子,铺在驿站房间的桌子上提笔认真落字。
顾瑾玉就在一旁看着,轻笑着看顾小灯一本正经地在册子上写下龙飞凤舞的大字。
他等着他落笔下午说的某某病历,然而狼毫落下,展字渐不同。
顾小灯指如修竹,字如拓印。
册名《森卿复安录》。
顾瑾玉唇边的笑意一顿,还能撑着笑,看顾小灯认认真真地吹吹封面,继而翻开,记载今日。
【洪熹八年春,二月花朝节,西行五百里,灯与森卿游】
只是第一句话,顾瑾玉看着,心头如有钝刀,割一刀,涌血不止,再割一刀,含糖灌蜜。
他抬眼看灯下的顾小灯,他神情专注,不见半分玩笑,落笔也全然不见凝滞犹豫,每个字看起来都发自肺腑,平平淡淡,浓情真意。
【森卿呕血,透灯衣衫,衣除血去,灯心不宁】
【森卿中蛊即历劫,摧身折魂乱心神,灯观森卿录十月,唯愿森卿复康健】
顾小灯写完几行字,提笔去蘸饱墨,专注得无暇看一眼旁边眼眶发红的麻烦精,他只是在写自己的所想,然后问一问顾瑾玉的所想:“前情背景简明扼要地交代好啦,顾森卿,来,你说吧,你现在在想什么?我记下来。”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你说,我最生气的时候和事件已经过去了,你还有什么混账事能惹我啊?”
“你在广泽书院里写过五本《山卿见闻录》,你落水消失的七年里,我全翻开来看了,也全都背下了。”
“哦,你——”
顾小灯蘸好了的笔正要提起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猛然瞪圆眼睛朝顾瑾玉看去:“啊?”
一回头却见顾瑾玉双眼如渊,顾小灯提着的笔尖同时滴下一滴墨,两滴水珠在夜里的声响放大成潮起潮落。
“我在你年少的生活里,涉入时间短,参与事件少,翻遍你五年的见闻录,有我的记载很少,却不单薄,字字都是珠玑,我背了又背,想了又想。现在我在你笔下……竟有一整本只包含我的见闻录了。”
第84章
花朝节一过,仲春雨又下,顾瑾玉开始寸步不离地跟着顾小灯,逐渐成了行军路上他人眼中的奇妙景色。
每到休歇时分,将士总能瞧见他们两人在人群外对坐,两人手中都拿着本册子,互相说着话,小公子神情认真地握笔奋笔疾书,主将则握着截炭笔慢慢地作画。
即便那小公子有时会气呼呼地举手拍打几下主将的脑袋,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还是能叫外人感到尤为和谐,不时还有海东青和牧羊犬围着他们转悠,看起来愈发有四口之家的架势了。
耳力好的几个八卦副将有时还会鬼鬼祟祟地凑近去,偷听几耳朵他们说的内容,待被主将赶回来,关系好的部下便凑过去问听得什么,副将们一脸“诶嘿嘿”的姨父笑,部下们也跟着“哎哟哟”地笑,快活的气氛呼之欲出。
十七日这天午间,军队在山脚平原稍作休整,顾瑾玉弓也没带,钻进灌木丛里没多久,就猎了四只兔子和摘了鲜果回来,顾小灯刚生了火,抬头就看到他两手拎着荤素食物回来,小配跑去围着他转,他便轻笑着用手背蹭蹭小配的狗鼻子。
顾小灯摊着十指烤着火,看他疾步过来,看他在一旁麻利地串了兔子烤火,忽然有些好奇:“看你对行军路上的诸事都很从容,顾森卿,你经常过军旅生活嘛?定北定北,他们说你当初在北境过了两年,那时候的军中生活是怎么样的?”
顾瑾玉迎着他的目光一直衔着笑意,把过往艰涩挑拣出觉得有趣的讲给他听:“北境广袤贫瘠,天高地阔,一年有三季冬,军中一直穿大毛袄,好吃的东西很少。现在回想记得最多的滋味是羊膻味,我数不清烤了几只肥羊,而且是小配牧的羊。”
顾小灯听了就伸手去摸摸小配的脑袋:“小狗狗厉害。”
顾瑾玉在小配摇着尾巴的汪汪叫里靠近过来:“我也要摸摸。”
“好好好,你也厉害。”顾小灯乐了,伸手也拍拍他的脑袋。
他有些失笑,顾瑾玉这几天腻在他周遭,有时看他贴贴抱抱小配,就在一旁吃一些没必要的傻醋。
顾瑾玉身后好似也有一条看不见的大尾巴,把率先烤好的兔腿用油纸裹了送到顾小灯眼前,说着北境事给他佐料:“北境很适合跑马,地方虽然苦寒贫瘠,但也有壮丽的地方,我记得行军路上经过十七个绿洲,其中三个在极北的大狄山脚下,就像镶嵌在大地上的蓝宝石,我们饮马绿洲上,看冰川上倒映的浮云。”
顾小灯边啃兔腿边听着,正听得有些入迷,就听顾瑾玉来了一句:“我回头望东南,想你想得想跑进金黄的落日里。”
顾小灯咳了一口:“夸父逐日啊你?”
“不是,想跑进落日里,融化在地平线上,那时候天天想死。”
顾瑾玉面色平和地翻烤着手里的兔子,眉目间洋溢着阳光的欣然意,与之对比的是口中说出的阴暗话,自己仿佛也没注意到不对。
“刚到北境的时候上阵打头仗,那时不熟悉北戎人,只顾带旗冲到前头。异族人爱放冷箭和毒物,回来时我记得自己趴在北望的背上,花烬在头顶苍蝇似的叫个不停,耳边听得最清楚的是血水一滴滴掉进雪地里的声音,声音大到盖过马蹄声,脑子里一直回荡着真好的声音,我要去到小灯身边了。”
顾小灯听懵了,手里的兔腿差点掉了,抬头只看到顾瑾玉平静欣然的英俊侧脸。
“死掉是一件好事,既全了马革裹尸的动听名头,又全了到你身边去的夙愿,非常好。”
说着他笑了笑,顾小灯被他那笑声惹得回神,看他满脸不做假的认可神情,后怕且心惊,于是举起手中咬了一半的兔腿硬塞到他嘴里去:“你在说什么混账话?好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