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122)
顾小灯听说过苏二苏明良,这也是他那位小舅安震文的妻子,这位女官在苏家的地位不低,他抱着一丝希望从书桌后叮叮凌凌地走出来,有些期待地问了一问:“苏二小姐,您是要把我赶出这里吗?”
苏明良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他:“你在这里几日了?”
“十天……吧。”顾小灯不太敢相信才在这个鸟地方关了十天,一日如三秋,简直像坐了几年牢,“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在苏家么?”
苏明良反问他:“你想离开这里,还是想离开明雅?”
顾小灯没有迟疑:“都想。”
苏小鸢又悄然看了他一眼。
“你手上那串佛珠,每一颗珠子都是我四弟亲手研磨,不知沾过他多少次指尖和心头的血。”苏明良微笑着,但声音里没有喜怒,“无论你是第几个苏小山,和顾家有什么牵连,既然这串佛珠戴到了你手上,你的去处便只有一个,即是明雅触手可及之地。”
顾小灯愣住,一时既感到意外,又好似合情合理。苏家过了这么多年,待他的态度依然和从前一样高高在上,随意处置,任意安排。
苏明良来到这里仿佛就是来检阅一块鱼饵,一块维持苏明雅安定平稳的鱼饵。
他摸摸耳垂不再说话,苏明良言简意赅地传达完意思便离去,苏小鸢却在随着她离开之后去而复返。
他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是……谁?”
“反正不姓苏哦,什么苏小山,这名字也忒可恶。”顾小灯无奈地揉揉后颈,不知道苏小鸢回来做甚,只是忽然想起一件年前的事,就委婉地朝他比划唇角,“你的口水,擦擦。”
苏小鸢脸上是惯性的面无表情。他想起初次与顾小灯同坐闲话时,曾愚笨地看着他流口水。
那时他十五岁,他唤顾小灯山卿哥。
如今他二十二,他垂眸叫他小替身。
顾小灯眼看苏小鸢发起呆来,正想问些话,苏小鸢耳朵一动,忽然快速地说:“烦请小公子照顾好主子,主子易病,尤其不能饮酒,沾酒即病。”
说罢他急匆匆地退出去,不敢抬头再看他一眼的样子。
顾小灯心中一阵突突,随着他的话涌起个不大好的想法,心中一念翻来翻去,苏明雅便回来了。
他三步作两步而来,顾小灯后退不及,叫他捉了个满怀:“方才二姐来见你了?”
顾小灯被抱得难以呼吸:“唔!”
苏明雅略松了松手,低头轻吻他唇边梨涡的位置:“为难你了?”
顾小灯推开他狗一样的脑袋:“你离我远点……”
苏明雅自说自话:“外界纷争离你很远,你不必在意。”
“外界现在和我有关系吗?”顾小灯磨着牙,“我又出不去!”
“再过十天,我就带你出城。”苏明雅扣住他十指,“我带你去量衣裁体,带你去采花踏青,兑现七年前给你的承诺。”
当年冬狩前他所说的话没有一句为实,顾小灯深信不疑;如今他所说的话没有一字为虚,顾小灯一字不信。
*
白昼短,春夜长,苏明雅为哄顾小灯开心,提了一盏他在东区相中的六面菱灯,复刻得一模一样,提在手中走进他的寝屋。
顾小灯正盘腿坐在床上,看见他来毫不惊讶:“苏公子怎么来了?”
苏明雅把那盏灯挂到床前,坐到他身边去捏他耳朵:“别生气了。”
他看着灯火摇曳的虚影,虚影中扭曲出遥远的记忆景象,飘摇出营帐之中对酒言笑的画面。
当初他与顾小灯的最后一面也在烛光摇曳中,他们相偎而坐,他困于天生哮症而从不喝酒,那夜他和顾小灯第一次碰杯,也成了最后一次。
洪熹二年末,他放了一夜左腕上的血,大抵将顾小灯喂食而来的药血放去了大半,此后重新变回幼年时节的药罐子,病秧子。
哮症复发后,他饮酒必病,愈病愈伤,不能再喝酒了。
不能喝酒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自有拒绝饮酒的资格。
只是到了洪熹四年时,苏家有一盛事,忽成他的憾事。
那日苏三苏明韶成亲,春和景明,红绸嵌喜,长洛最好的酒送到了喜堂之上,新人一双醉金盏,两杯连理百年酒。
那醇厚的酒香沾上苏明雅的袖口,他忽然因一个理应微不足道,却偏偏掀起狂澜的一念而恍惚。
他不能喝酒了。
不能和顾小灯喝交杯酒了。
一年一年过去,这一念却根深蒂固地留了下来。
他的身体,他的寄望,都在“不能饮酒”的小事中,放大成一卷泼满残墨的废画。
后来苏明雅偶尔在重压之下恍惚,总想不由自主地喝酒,想多了,某一夜就出了事。
那夜他不由自主地割破左腕,把血蘸在了书桌上的画。
蘸废的画一幅幅变多,佛珠下的疤也一道道重叠。
苏明雅记忆里的自己似乎一直处在伤病的状态中,他分不清那些疼痛里,身痛心痛孰轻孰重。
只知道这一身与这一生都至为无趣。
盼望顾小灯回来,就像等候一个此身此生犹存的意义。
现在他又想倾倒一壶酒,淋在顾小灯和自己的身上了。
正这么想着,顾小灯便冷不丁地问他。
“明雅,喝酒吗?”
第71章
“喝酒么?”
“你喂我,我便喝。”
当初在冬狩的营帐中,苏明雅把一口兑了离魂汤的烈酒渡给顾小灯,如今他也有样学样,渡还给了苏明雅。
就这么一口酒,苏明雅昏死了两天。
顾小灯见到了苏三苏明韶,这位长洛女官中少见的女将长得也和苏明雅大不相同,高挑英气,气势凛然。
她带着一群医师蜂拥而至,腰间还挂着滴血的剑,满脸的焦头烂额和怒不可遏,一赶到伪竹院便想拔剑杀了他,又在看见苏明雅的情状时生生歪了剑锋。
苏明雅背靠床栏,从身后抱着顾小灯,低头埋在他肩颈处,已经昏死过去。
苏三恨铁不成钢地丢了剑,转而怒气冲天地上来扯开苏明雅抓着顾小灯的手。
顾小灯神情半明半暗,走到这一步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他的唇角被咬破一点,说话时有些疼:“苏三小姐,我想和你商议一下,我能替你们治好苏明雅,只要你们能放我——”
“走”字还没说完,苏三就一把将他抓起来丢给紧随而来的苏小鸢:“把他关住!他若胆敢再提一个走,就把他的嘴缝上,敢跑就折断腿骨!”
苏三看向他的眼里烧着火:“我四弟的命既然在你手上,你就给我握好,想走?绝无可能!”
顾小灯心中一凉,就被苏小鸢捂着嘴连拖带抱地带出来。
趁着周遭一切短暂地陷入混乱,苏小鸢将在把他关进一个笼子前附耳:“外面有人在找你,不要怕,你保全好自己,一定能离开这里重见天日。”
顾小灯被推进铺满绒毯的大笼子里,苏明雅昏迷了多久,他就被关了多久,他数次试图朝周围看守他的人说话,反复陈述能给苏明雅康健,以换他的自由,但无人肯听,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只是脑海里回荡着苏小鸢另一句话,他心中便有了底气。
不管谁在找他,是谁都好。
他快要受不了了,快要被不见天日的纠缠拖入深渊里了。
两天后的深夜,顾小灯正不太舒服地蜷缩在毛毯里睡觉,迷迷糊糊间就被一双微冷的手掐醒了。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苏明雅几无血色的脸。
顾小灯又惊又堵:“你醒了?”
苏明雅跪坐在他面前,冰冷的双手捧起他的脸,不知是从鬼门关回来之后神智不清,还是心中执念烈烈燃烧,神情尤为疯魔:“小灯,你曾经饲我药血,我已经在这几年里放尽了,我喂给你的那一盏酒,你也还给了我,我们之间有的前尘旧帐,合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