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117)
恐怕只要有一个人违背霸主心意,擅动那么一下……哪怕只是因恐惧而双膝发颤,不住吞咽,都会招来比死更可怕的后果。
而楼桦是这里面唯一的例外。
他趴在楼外月肩头,被父亲温柔地抱在怀里,好比在炼狱反复受苦的游魂一朝重回人间,他满心恍惚,怀疑眼前这一切的真实性,楼外月的到来或许并非现实……仅是那千百个消逝的美梦之一。
他不由颤着声唤道:“爹?”
楼外月又开开心心和他贴着蹭蹭,这让玉珍珍放下大半心神,一口强撑的气也登时泄了个干净,他眼眶热了,泪水不自觉上涌,再开口时已是哽咽:“你都去哪里了,你怎么又把我丢下不管,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楼外月道:“嗯,都是我的错,玉珍珍不要伤心——你想怎么杀,把他的四肢砍下来会更好一点吗?……啊,对了!”
不给预警不打商量,楼外月看也不看,微笑着抬手往边上随意一挥,一间院子里所有站立着的侍卫当场被通通腰斩,那场景极似农夫在稻田里挥舞着镰刀收割,一茬儿接着一茬儿,水稻便齐刷刷地倒了下来。
却是其中一位在过度恐慌中跪坐在地的年轻侍卫幸免于难,可他的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同僚前辈的尸体中,他先是不知所措,徘徊四顾,继而便开始了剧烈的倒气。
粘稠且窒息,在霸主带来的灭顶压力下,他硬生生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在痛苦和绝望中成为了尸体的一员。
转瞬让一间雅致清幽的小院化为血海,始作俑者却不以为意,楼外月抱着玉珍珍嘀咕:“我忙着呢,便宜他们了。”
他又轻轻催促玉珍珍:“说呀,想怎么杀,这个坏人,他刚才欺负你,爹都看见了,爹要给玉珍珍出气……嗯,对,我要杀了他,我要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界。”
玉珍珍全身的血液都在这撒娇般的呓语中冻结了。
他想抬头看一看父亲的脸,但玉珍珍发现,事到临头,在满院飘散的血腥气中他竟然没有勇气这么做。
火山口,深潭底,记忆正在浮出,正翻涌着灼热滚烫的气泡,在灾难爆发之前,玉珍珍着魔般回想起当年那句不详的预言:
“……走火入魔……群起而攻之……”
一语成谶。
过了片刻,玉珍珍平稳地道:“爹,你先放我下来,先不要管其他人,你先跟我说两句话……”
楼外月从来都是乐意满足儿子心愿的,但今夜他竟像是被玉珍珍这微不足道的要求给吓住了,连连摇头:“不行,玉珍珍,地上很脏,先让爹抱着你,这里真的……真的太脏了,让爹抱着你,好不好?好不好?”
他喃喃着,又顺脚踩住了沈晚,把沈氏家主那张一度在美人榜登顶的小脸,连带着他嘴里的咒骂叫嚣都给埋进地里。楼外月无知无觉把玉珍珍抱得更紧,道:“玉珍珍这么漂亮可爱,又干干净净的,不能在这种地方给弄脏了……我要再快点,要把这些人杀完,我得让玉珍珍有落脚的地方……”
“对,我是来杀人的。”
楼外月重新微笑起来。
“不,爹,你等等,你现在状态不太对劲,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
“好,好,玉珍珍有什么话都可以和爹说,难过了伤心了,什么事都要告诉爹,爹给你出气,好不好?来,先亲一下……我好想你,见不到玉珍珍,我快要死了。”
他好像真的伤心欲绝,侧过头来和玉珍珍讨吻时,玉珍珍甚至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泪光,但那泪也倒映着血,楼外月贴着儿子的眉心,闭目时霸主眼睫颤颤巍巍,月色下几束寒梅花影落在他面容,神态既虔诚又脆弱,他在尸山血海喘息着去吻玉珍珍的嘴唇。
直到那躲在花丛里的妇人不慎发出了一声泣音,楼外月才停止了对儿子没完没了的纠缠,他任由玉珍珍靠着他平复急促呼吸,自己则微微侧过头,看向那对在方才的杀戮中苟活的母子。
他的注视没有感情,却说得上天真好奇。
“嗯?”他道,“原来如此。”
楼外月看了看脚下的沈晚,又看了看母子,他略一思索,便转身走向花丛,妇人抱着孩子,目睹了楼外月的所作所为,她本就是极力忍耐心中的惊惧,见那修罗般美丽可怕的男人正向着这边走来,久居深院的女子没有任何办法,她只能在死一样的静默里去呼唤她孩子的父亲:“夫君,救救我们,求你想想办法,夫君……辉儿,辉儿,快跑,快跑啊!”
楼外月笑道:“又能跑到哪里去,没有父母,无依无靠的孩子,你让他往哪里逃啊?”
男孩缩在母亲怀中,他好像被今夜发生在家中的剧变给吓得痴傻了,眼中无光,呆呆地看着几步之外的男人——死去的侍卫,倒下的父亲,还有那摔落在地的火把,火势连天,将夜空都照亮了。
一夜之间,一无所有。
而就在这时,他被母亲往身后一推,那妇人神色决然,她背对着幼子张开双臂,挡在了楼外月的道路上,她当然清楚自己的性命敌不过修罗一刀之威,但很少有母亲愿意看见孩子死在自己之前。
“快跑,辉儿,跑得远远的……我只要你活下去……只要你能活下去,娘死不足惜。”
“你是我的儿子,你是最重要的……快点跑啊,辉儿,别管我们了……”
她泪光闪闪,拼命挤出的笑容扭曲又痛苦,她呕吐般道,“我爱你,我最爱你,我、娘真的想永远这么爱辉儿——”
楼外月一动不动,他要杀掉这二人用不上一眨眼的功夫,他素日也不耐烦看别人在自己跟前唱戏似的表演,可他觉得奇怪,他心里烦躁至极,他无法理解,不能原谅。
那孩子呆呆傻傻,天生就是个没出息的,只会白费掉母亲争取来的时间,这妇人也十分碍眼,无能得可怕……生命的尽头,除了以死相争,竟不能再为孩子做出任何奉献!
父母便要顶天立地,为孩子筹划一生的幸福圆满,这个男孩真逃走了又能如何,这江湖尔虞我诈草菅人命,他一个人能好好活着吗,他还活得下去吗?
“……为什么不跟他一起逃?”
对着发怔的妇人,楼外月问道:“为什么不陪在他身边,为什么要抛下他一人流浪,为什么总是随心所欲,不管不顾……”
他真的想不通,这世间很少有楼外月想不通的事,毕竟他是最特别的,生下来就不同凡响,如果连楼外月也想不通,那这个问题可能就要成为千万年的悬案了。
可他就是想不通。
他不理解。
他无法原谅。
他忽然便想起还是个孩子的玉珍珍,安静依恋地睡在他怀抱里,再没有比玉珍珍更听话懂事的小孩了,他那么乖,倒显得做父亲的糊涂,楼外月总会在奇怪的地方惹恼自己的儿子,但玉珍珍从不会和他置很久的气,玉珍珍总是会跟父亲和好。
和好了又被惹恼,楼外月忍不住要摆弄儿子,趁着他不注意,楼外月就给他梳了麻花辫,他本意其实不是要使坏,玉珍珍是最漂亮最可爱的,梳了小姑娘的发型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玉珍珍却生气了,一直气到楼外月出远门都不肯理人,楼外月原以为他不会再来送自己,上船时,却看见那个孩子从开满繁花的山坡跑下来,跑到码头。
他站在江边,好气又好笑,终于对着船上的楼外月招手,那小小的影子在春江里摇晃,在涟漪里相随,如果他这时问一句可不可以和楼外月一起走,楼外月发誓不会将他独自留下。
但玉珍珍笑着开了口:
“爹,早些回家!”
掌中明珠,眼底珍宝。
如明月,如美玉,九十春光,见之不忘。
风中的花香,悠远的岁月,都随着滔滔江水,再也不会回来了。
最终,楼外月手里只剩一柄滴血的剑。
楼外月站在沈晚哭泣的妻儿前,茫然地道:“他那么小,不能没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