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10)
既然不会是贼人,那就还是惯常那些贵客。
隔了三日,那个陌生男子又来了。
这次干脆连身影也没让侍女见到,侍女端着浆洗过的衣物要去晾晒,经过廊下,忽听见头顶传来声音:“我真的闻到味道了。”
声音本身十足悦耳,却因出现得突兀,吓得侍女险些没拿稳手里的篮子,里面装满了玉珍珍换下的服饰,均是月白的颜色。侍女谨慎地从屋檐下探出头去,只看见一只翘起的脚在空中一点一点。
“可到处都没找到。”屋顶躺着晒太阳的人似乎十分困惑,“怎么会这样呢?”
侍女立刻听出这个声音属于前几日的访客,玉珍珍昨夜失眠,此刻好不容易睡下,绝不能被打扰。她定下心神,问道:“您在找什么?”
访客没有回答。
“这里只有我和主人两个,其他谁也没有了,您若真有急事,我可为您去问一问总管——”
“那是什么东西。”访客漫不经心打断她,“算了。”
他像真的失了兴致,侍女在底下又试探着问了几句,得不到回答,等她鼓起勇气走到廊外往屋顶上一看,人早就离开了。
第15章 15
不止这几日,玉珍珍长期以来失眠都很严重。几年前,他被薛重涛等人于众目睽睽下拖出天涯阁,即使那时的楼桦已做好了面对命运的准备,可在父亲的衣冠冢前,他依然失声痛哭。
没人停下来倾听半大少年的悲泣,大家都忙于瓜分楼外月的遗产,玉珍珍作为遗产最珍贵的一项自然包含其中。得意洋洋的胜利者满意地钦点着属于自己的那份财物,他们在天涯阁众人给阁主立的石碑前找到楼桦,堂而皇之要按照契约带走他。
楼外月武功盖世,却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并没有将他那一身绝世武学教授给独子,不过是让楼桦学了些在江湖上游走防身的招数罢了。这样三脚猫的水平,若无楼外月照拂,楼桦连反抗都做不到,他被生生压着后颈按倒在地,膝盖青肿,满面尘土,不远处刻着楼外月姓名的石碑静静注视着眼前的暴行,犹带稚气的少年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叫,处在变声期的嗓音犹如一匹脆弱的绸缎,要撕裂实在是一件太简单的事。
就算如此他也不知道低头服软,楼外月唯一的儿子,事到临头唯一能做的,就是试图伸手环抱住石碑不与其分开,可结局是楼桦十根手指的指甲都翻了盖,在拖行而过的地上留出长长的,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在天旋地转里被扔到一张又一张的床榻上,在那些辗转缠绵的夜晚,楼桦不需要睡觉。
他只会晕厥。
时间久了,楼桦——玉珍珍就很难正常入睡了。
侍女起初没有意识到,是偶然一次起夜后过来查看他情况,结果发现玉珍珍还是坐在窗下的老位置看月亮,才意识到他失眠有多么严重。她连说带劝把人安置回床上,玉珍珍倒是十分配合,乖乖地任由侍女给自己盖上被子,那对乌黑的眼珠子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幽深,侍女忙前忙后,一回头,发现人视线居然一直跟随着自己,立刻走过去把手掌按在他眼睛上:“不许再看了,睡觉。”
她看不见玉珍珍的眼,只能瞧见那淡红的嘴唇轻轻弯了弯,玉珍珍道:“好。”于是眼睫刷然在她手心阖上了。
侍女其实清楚,躺在床上的人依然没能真正入睡,他只是不忍心再给自己添麻烦,所以才闭上了双眼,选择独自在黑暗中清醒。
侍女为此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在玉珍珍无意间提起小时候哄睡的童谣后,她就找到窍门了。
月色下,侍女坐在床头矮凳,伸手轻轻拍抚着被褥下的人,窗外隐约有虫鸣,流香在庭院角落四溢,她哼唱着玉珍珍记忆里的曲调:“十五夜,十五夜……”
“月亮圆圆,人也团圆……”
“宝宝快合眼……”
“睡呀,睡呀,软绵绵……”
“宝宝快合眼,十五夜又十五夜,睡呀,睡呀,软绵绵……”
…………
“十五夜,为什么是十五夜?很简单呀,因为十五满月,满月不就是我吗?”
“所以玉珍珍睡不着的时候,就想想这首歌,只要月亮还悬在天上,爹爹就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们玉珍珍,就能永远拥有一个美梦。”
在唱到第三遍时,歌声慢慢低了下去,而玉珍珍静静躺在枕头上,眼睫在月光下闪烁着些微湿润的银光,他已经睡着了。
侍女再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起身欲离去,又忍不住驻足再望,床榻笼罩在倾斜的月光中,就像漫上岸的池水,那沉睡的美人呼吸清浅,面容偶尔闪过一丝折射出的纹路,沉在月色中,浸在池水里,除了纷扰的流云与好动的鲤鱼,再也没有什么能破坏他此刻做的梦。
而那也必然不会是什么美梦。
望着那没入鬓发的泪痕,侍女缩回伸出的手,轻声轻脚掩上了房门。
而就在此时,有人在她身后说:“你是哪里听来的这首歌?”
掩门的手顿时一颤,幸而对这听过两次的嗓音还算熟悉,没令她当场叫出声惊醒玉珍珍。侍女压下心头惊惧,尽力自若地先行一礼,方垂着头颅,对这神出鬼没至今依然不知姓名的访客道:“是哄睡的童谣,很多地方都有。”
“是吗?”
访客听起来不太信她的话,可也没有因为质疑而立刻开杀戒,侍女稍微获得了一些勇气,一寸寸极为缓慢地撩起眼皮,她向着来人脸上瞧去——
对上一张完全空白的面具。
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也没有嘴唇,面具上什么都没有,她无法理解为何会有人在夜里佩戴这样一张可怖的面具,难道戴上后不会阻断他自己的视线吗?
无脸人下颔微微抬起,似乎是朝她身后的房门看了看,兴致盎然的样子。好不容易才让玉珍珍睡着,万不能就这么被破坏,侍女忙出声道:“您找到东西了吗?”
无脸人果然被她的话吸引了部分注意力,没有急于入屋,他淡淡道:“没有,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在很正常。”
“是一件宝物吗?若府里总管让您不够放心,为何不去问问薛盟主呢,盟主博闻强识,想必会为您提供一二线索。”
“那个薛重涛吗?”
他提起武林盟主的态度过于随意,叫侍女心生不好的猜想,无脸人语气轻嘲:“就因为是宝物,所以才不是薛重涛这种人有资格得到的。”
这下比起无脸人神秘的身份,侍女反而对无脸人极力寻找的这件宝物更加好奇了起来,她欲言又止,怕旺盛的好奇心引火烧身,无脸人只需一眼便瞧出年轻姑娘心中所想。
或许是月色正好,或许是这院落这少女身上携带的某种气息让他闻着舒服,即便侍女藏在心里的疑问对他而言已是冒犯,无脸人也不再计较。他简短道:“我在找我儿子。”
“……啊?”
“很小,身高只到我腰这里,长得特别好看,你只要见过就一定忘不了。”无脸人突然就滔滔不绝了起来,“很礼貌,很听话,眼睛又黑又亮,但又有点害羞,不过见了人也一定会问好——真的是特别显眼的小孩,玮玉比起他也不过如此。”
侍女听糊涂了:“啊是,是吗?这么乖啊……”
“是啊,就这么乖,他是天底下最乖最乖的小孩了。”无脸人显然意犹未尽,叹口气,道,“我找了他很久,你见过他吗?”
侍女绞尽脑汁想着,若真是这么显眼的神仙童子,她一定不会忘记,可满脑子都是家乡那帮遍地撒野的混世小魔王们,根本没法和无脸人口中的仙童相提并论。侍女想得脸都憋红了,无脸人等待许久,又长叹一声,道:“没见过就算了,不过往后你若是见了他,记得要告诉我。”
出于对迷路儿童的关照,侍女决定多问几句:
“令郎走失多久了?”
无脸人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