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111)
万欣才不管教徒心里有多少哀嚎呢,她发泄了情绪,回头见玉珍珍居然在笑,也不知自己是该憋屈还是放心了。
“欣儿,我没事。”玉珍珍笑道,“我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
他招招手,万欣就回到他身边,但万欣没再坐那椅子,她靠着玉珍珍的膝盖滑坐在地,盯着虚空看了半晌,语气几乎是有些怨毒的:“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玉珍珍顿了顿,便一如既往温和地抚摸起少女毛糙的发顶。
玉珍珍:“好凶。”
万欣:“我就是凶。”
她干脆把下巴也搁到玉珍珍腿上去,万欣认真地道:“你哪里都别去,就呆在这里,等事情结束,楼外月就会回家了。”
好像无论万欣变成什么样,在玉珍珍眼里,她都是那个羞怯又懵懂的小姑娘,他甚至舍不得对万欣说一句重话,哪怕如今万欣可以轻松把玉珍珍整个儿扛到肩上去,玉珍珍也还是把她当成了一株柔软的,应当得到精心照料的花。
他含笑注视万欣,那种纯然喜爱的神情令万欣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忙利索地爬起来,手脚并用重新在玉珍珍跟前站好了。
“我要走了。”万欣的笑容坦荡且明亮,“贵人,你知道我会回来吧?”
玉珍珍不答,仅摸了摸她的脸。
夜里万欣在彻底检查过守卫情况后便出发了,她同戚阳天之间一直有联系,故而免了玉珍珍许多担忧,他送走了万欣,又独自返回了居住的院落。
如今的天涯阁大多数是后加入的新人,对这位身份贵重又美貌非凡的前任少主充满好奇,却又不敢擅自靠近,至于那些经历过往事的故人……他们是不会随意来打扰玉珍珍安宁的。
楼外月走了,戚阳天走了,万欣也走了。
这里,就真的只有玉珍珍一个人了。
玉珍珍安安静静倚在窗边,没人看着他,他便不晓得给自己找件厚点的衣裳披着,就这么枯坐着,连一根手指也未曾动弹,直至天边微白,鸟雀声起,那冰冷唇舌间才呵出口气,他不自觉地抬头望向了那根同样孤零零的横梁。
楼外月还活着吗。
未必。
没人比玉珍珍更清楚,楼外月也只是个普通男人了。
受困于肉体凡胎,一生为七情六欲所追逐,就是天下人将楼外月捧上神坛,在玉珍珍这里,父亲与旁人并无不同。
至少楼外月也会受伤,也有眼泪。
他如果死了……玉珍珍想,楼外月如果死了,那自己就一辈子也不要再理他了,黄泉路上,到了阎王爷跟前,楼外月也休想玉珍珍会跟他说上两句安慰的好话。
今生既已罢,来世便形同陌路,他们这对父子还是互不相识来得好。
毕竟就算成了楼外月的爱人,楼外月也还是不会为玉珍珍停留。这说明他们从根本上不是那么合适。
这么想着,他控制不住地将视线再次投向了横梁,玉珍珍喉结滚动,苍白脸颊浮出异样红潮,他反复抿着干渴的嘴唇,终霍然起身,逼自己扭头离开了屋子。
但到了庭院,情况也并未得到好转,水井,砖瓦,还有那高高翘起的檐角,玉珍珍简直觉得它们是在对自己发出诱惑,特别是那口井,那口闪闪发亮的井——说起来他过去经常同父亲一起玩耍,小小的楼桦最喜欢藏在某个地方,等楼外月来发现,若是他藏在这口井里,等到明年春天,楼外月能找到他吗?
如坠迷梦,玉珍珍感到万事万物都在消失,都在离他远去,视线尽头只剩那一口漩涡似的井,从刚才起他的左手就一直死死掐着右手手腕,想通过疼痛迫使自己清醒,可现在,他发现难得糊涂。
他往前迈了一步,又摇摇晃晃迈了一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玉珍珍敏锐察觉到了什么。
“……”
凋零枫叶落在池面,涟漪微不可觉。
“也是。”玉珍珍道,“观南大师德高望重,江湖人多是信服,他说楼外月之子既是楼外月的弱点,又是楼外月的逆鳞,便不会有人贸然对我出手,但沈氏乃商贾之家,到底游离于江湖……天涯阁人手不足,七哥和欣儿都不在,想要捉住楼桦,这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家主交代过,不得对您动粗,希望您能配合。”
玉珍珍微笑:“我不配合,你们便要杀了这院子周围的守卫么?”
“……”
玉珍珍便叹了口气。
这能怪谁呢。
戚阳天还是同其叔父,也就是天涯阁上任护法做了一个选择,他们选择尽力接纳妇孺,保护弱者,这保持了天涯阁风骨,维持了美名的同时,也就必然会面临天涯阁强手不足这一实际问题。
但这能说戚阳天做错了吗?
让仁慈没有生存空间,让善意一再被侮辱轻贱,错的究竟是谁?
可能是给予了天涯阁不切实际幻想的楼外月吧。
不待这帮隐于暗处的猎手失去耐心现身,他随手把略微凌乱的头发束起,天涯阁少主楼桦面无表情拢紧衣衫,如当年走出那逃生的暗道一般,他步下台阶:“那就带我去见沈晚吧,你们其实来得很合适。”
第114章 104
马蹄奔过一日一夜,万欣在翌日黄昏追上戚阳天,与大部队汇合。
这其实是她一个姑娘头回孤身赶路,上来就走夜路,又是在时局这么动荡的时候,可万欣心里并不恐惧,她裹着兜帽,双手紧握缰绳,眼中仅有前方无限延伸下去的道路。
不过待她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就撑不住精气神了,先是倒了睡了两三个时辰,在饥渴中醒来,万欣摸着肚子出了客栈房门,决定先去后厨找些吃的。
这间客栈差不多是被天涯阁给包下了,故而万欣即便看见戚阳天一人不带护卫便坐在大堂,她心里也没多惊讶,直接就去打招呼了。
“你在看什么?”
她好奇地走近,一盏烛火下,戚阳天正在看一张新到的传信,他面容被摇曳的火光照亮,偏眼珠还是漆黑,让人难以窥探其中暗藏的真意。
戚阳天收了信,万欣坐到他对面,正困倦地打着哈欠给自己倒水喝,他静了片刻,道:“楼桦被带走了。”
“……”
“是沈氏的人,我早先听闻沈氏在江湖上笼络各种奇人怪才,仿照过去的荻花宫在私下组建起了一支专精暗杀的小队,但因没掌握确切证据,只得不了了之。”戚阳天在掌心揉皱了纸条,将其丢进了灯盏,“沈晚一直都是以财力作为他出现在武林盟的资本,我以为盐商富裕,生活应有尽有,不至于非要同这江湖纠缠不清,我失算了。”
万欣道:“说谎。”
她两眼通红,似含着泪,带着血:“沈晚作为囚禁楼桦的主谋者之一,如今楼外月回归,沈晚明知自己要迎来何种结局,必会狗急跳墙,昏招频出,这种情况下,你说你失算了……戚阳天,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质问之意太重,也太绝望,戚阳天沉默了很久,说:“万姑娘,你知道我们此行带出来多少人吗?”
“九十四人。这九十四个人虽不能算是江湖翘楚,却也有在战斗中以一敌五,游走自保的实力。”
“你又知道天涯阁留了多少人吗?”
“四百六十七人。”
“其中近三百人从未学过武,因种种原因投奔到天涯阁,又有一百人是负责账本,通讯,各类杂务,而外敌当前真正能有应对之力的,大概只剩下不到六十人。”
“万姑娘,出门前,你有检查过那间院子附近的守卫吗?”
“我给楼桦单独留了十个人,六个人武功平平,三个人资质上乘,只有一人出类拔萃。”
万欣听不下去,她一把揪起戚阳天的衣领,怒道:“所以你想推卸责任,你想说你尽力了,贵人会被抓走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戚阳天全无反抗,他垂下眼,看着少女那细白发抖的手指。
他淡淡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万姑娘,我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