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他人人喊打(98)
他只捡着要紧的,将在敕勒川发生了何事说与白雪听,说罢,又心烦意乱地叹口气,问道:“恭州前线军情如何了?”
“不容乐观,鞑靼十万大军,再加夷戎三万,据探子来报,还有另外三万在路上,不知是夷戎哪一位皇子亲自挂帅。不过双方都按兵不动,不知在等些什么,梁崇光带兵镇守金水,几次请旨要皇帝下令大军开拔去恭州支援,陛下都没有答应。”
季怀真嗯了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雪又问道:“可按理来说……夷戎才与我大齐缔结盟约,鞑靼人此时打来,他们若坐视不理,背信弃义,不就正好给了其他国家师出有名的借口?”
季怀真摇头道:“未必,怕是他们会拿我和陆拾遗的事情大做文章,说我大齐背信弃义在先,又或者坐视不理,等鞑靼人与我齐军打的两败俱伤之时再坐收渔翁之利,总之我也猜不透他们。”
白雪一怔,有些猜到季怀真的计划,忽的看向那叠燕迟端进来的摊饼。
她不知是否该以下属身份听从命令,还是该以至交好友身份规劝。
犹豫之中,季怀真却将白雪一看,似乎猜到她要说什么似的,直接了当道:“旁的我也不想,你也不用劝我,我只想将眼前这关挺过去,保住我姐姐与阿全。”
见他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白雪也只好不再插言。
季怀真失神一瞬,又道:“你找人守在这间宅子外,不要给燕迟发现,也不让他和那个叫乌兰的有机会踏出此地。”
“你怕他见到陆拾遗?”
季怀真神情微妙,话语一顿,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道:“他必定会见到陆拾遗,但不是现在。”
他一阵魂不守舍,给案上猛然爆开的烛火吓了一跳才回神,抬头见白雪正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又若无其事道:“命恭州五万亲兵分成两路,两万人留守恭州,让他们假意放弃抵抗,如此一来,鞑靼与夷戎必定要为争夺恭州而大打出手,剩下的三万人,全部调去金水,防止梁崇光回防。”
白雪登时面色大变。
以恭州做诱饵诱敌方两虎相争也就罢了,可明明凭借恭州五万兵力可拖延至梁崇光带兵从金水支援,两方齐军加在一处,又有梁崇光亲自挂帅,何愁不可与夷戎鞑靼拼死一战,怎得现在还要分出兵力去提防自己人?
从前就算季怀真的手段再狠厉冷酷,也从未拿一座城池,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做砝码,更不说恭州还是他的封地!
“大人,你可要想好,此计一施,就是直接把大齐的后门开给外族了!若被人拿来大做文章,大人你又如何脱身?”
季怀真久久不语。
案上烛火又是一爆,在寂静凄然的夜晚听来格外触目惊心。
季怀真心中天人交战。
是背水一战,还是知难而退?
可在与燕迟于夷戎成亲的那一刻,他心中早就有了定夺。既怎样都是死,他甘愿放手一搏,为姐姐与阿全争个生机出来。
“就听我的,记得告诉领军将领,若是夷戎人先来,便大开城门放弃抵抗,若是鞑靼人,就拼死一搏,拖也要拖到夷戎人过来。被夷戎人占去,他们不会伤害城中百姓,我也就是担个骂名而已,若是被鞑靼人占去……”季怀真面色冷下,不由自主想到在汶阳看到的那几座被鞑靼人血洗的村庄。
“大齐是撑不了多久了,但我季家是就此一败涂地,还是再苟延残喘几年……”季怀真喃喃道,“就看他们夷戎人的。”
白雪一怔,临走前,又犹豫着问季怀真:“大人,可要属下去联系……”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季怀真打断,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冷声道:“我若能成事,他自会来找我,若不能,我也注定只是一枚弃子罢了。”
白雪领命而去。
季怀真长叹一气,坐在榻上,一夜未眠。翌日一早,就差人将季晚侠送回宫去。
临走前,季晚侠问他:“你既是悄悄回来?姐姐可能帮你做些什么,爹爹那边,可要先去看看?”她双眉颦蹙,眼中忧愁一览无余。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她那看似仁慈,早已不问世事的父亲,才是最想将季怀真置于死地的那个。
季怀真只安抚似的将她一搂,低声道:“你不用管,回去照顾好阿全,旁的交给我。”
接下来数十天,季怀真都在忐忑不安,夜不能寐中度过。
此计乃背水一战之策,让夷戎和鞑靼狗咬狗还是第一步,他后头还有第二步,第三步,若老天有眼,也让他沾一沾某人算无遗策的好本领,他日后不但可以夺回恭州,说不定还可借此除去陆拾遗这个心腹大患。
可若是任一环节出了差池……
季怀真不敢再想。
就连燕迟也发现了季怀真的不对劲,见他用膳时不住掉筷子,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季怀真心不在焉地摇头,才把筷子拾起,正要说话,就听见门外匆匆脚步声,犹如催命鼓点,叫季怀真心跳霎时间一空,又猛地催快,他忙站起身一看,却是路小佳。
“怎么是你?”季怀真皱眉。
“是我怎么了!你问我,我还要问你,你又将白雪派到何处了,我已有足足十天未见过她了!”路小佳把剑往地上一摔,开始骂街,然而季怀真才没心情搭理他,当即唤来火烧,把人给咬了出去。
这天晚上,季怀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里大齐皇宫一片大火,断壁残垣,满地焦黑尸体与血淋淋的断肢。他的姐姐衣衫不整,被人拿长矛钉在城门口,一截粉色肠子盘绕在她冒着青斑的脖子上,而肠子那头,系着的是了无生气的阿全。
被风一吹,阿全瘦小干瘪的尸体就晃晃悠悠翻了个面。
季怀真这才发现,他外甥的眼睛早已被人挖去,只留两个黑黢黢的窟窿往下淌血,而他下方,就站着一身铠甲挽着长弓的燕迟。
他的手中,拿着叶红玉的阔刀,正冷冷看着自己。
季怀真在梦中一声大叫,整个人如一脚踩空般惊醒。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寝衣湿滑黏腻地紧紧扒着他的后背。季怀真大口喘气,旁边燕迟也跟着被惊醒,一摸季怀真冰凉的胳膊,只觉得他整个人似掉进水中。
“你怎么了?”燕迟拿被子将他裹住。
这人出了一身冷汗,此时再受风,最容易生病。
季怀真口干舌燥地摇头,还被那梦魇住,一时间无法回神,他回头怔怔地看着燕迟,满脑子都是在梦中燕迟那带有恨意的目光。
这满眼的提防警惕叫燕迟心中不悦,正要刨根问底,床脚边睡着的火烧却猛地站起,低低吠起来。
二人同时抬头往门外看去。
季怀真正要下床,却被燕迟一拦。
燕迟拿发带将长发一挽,随手拎起季怀真放在床边的长枪。
他赤脚踩在地上,悄无声息地踱到门边。说时迟那时快!门外站着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燕迟一枪拿下,扫在地上。
季怀真掌灯一看,竟是自己人,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他曾去过恭州督战,这人给他看守过帅帐。
来人风尘仆仆,披头散发,半边铠甲都给血染红。
他赤红眼睛将季怀真一盯,吐出的便是他朝思暮想的话来:“——大人,成了。”
季怀真手中烛火当啷落地,火苗跳跃两下,噌得熄灭了。
一片漆黑的卧房中,只余燕迟手中的枪头反射出冷冷皎洁月光。
季怀真连扑带跑,半跪在那人身前,将他领子一提,神情专注地轻声道:“恭州没了?谁把恭州占了?”
燕迟的目光看了过来。
那人犹豫一瞬,季怀真厉声道:“快说!”
“回大人,是夷戎人。”
季怀真猛地松了口气。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季怀真将那人丢开,怔怔后退几步,突然低低笑起来。
他的眼中在黑夜中奇亮,似有一把火在他心底烧起来,被陆拾遗算计出的愤恨不甘越烧越旺,烧的季怀真手心脚心都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