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用臣换来的江山(重生)(12)
果然,那人怕是从没听过这样大胆轻佻的话。那人一愣,如玉般的双颊羞成了春日漫透的淡粉桃花。
“怎可,如此?”明琛盯着他的眼睛呢喃一句。
“如此什么?”自己轻笑一声。带着满眼的得意。缓缓走过他,去往那城楼最高处领旨谢恩。
“如此。放肆。”那人呆呆转身,含羞半敛眉,表情恍惚。
世人都传三皇子儒雅清朗,可没人知道原来他脸皮那么薄。
从此倒是总能隔三差五地偶遇一番。
那日城楼上,自己让他丢了脸,他便总想着欺负回来。
几番来往倒是熟识了。
那人总是正正经经,端地一看透着股疏冷漠然。
可又有谁知道,他私下里下输了棋会由着自己在他艳若桃花的脸上添上丹青画?会捋起袖子陪着自己掰手腕?会因着自己一句气话翻墙,赔礼,给他负荆请罪?
会在灼灼桃花下,醉意朦胧。噘着嘴,倔强地非让自己叫他“崇明”?崇明,不是三皇子,亦不是明琛。
那年桃花下,片片斑驳,朵朵开得璀璨。他醉了,卷翘的睫毛根根分明。粉花绿影下,阳光点点散散,将那人的唇照得也仿似水润透明的桃花瓣。
桃花朵朵落下,簌然轻巧地擦过他的唇,落在他月白衣襟上,没有声息。
他却恨不得变成那朵簌簌落下的桃花。纵然零落成泥,却能擦过那人的唇,碰着那人被酒意醺红的醉颜。
他真的变成了朵桃花。轻轻一擦,猛然退后,尝了他垂涎三尺的唇。
那人依靠在桃花树下睡得沉,端得是太过秀色可餐。
心里不知何时起了涟漪,本该是君子之交平淡如水,他却在那如水的情义里尝到了不该有的清甜。
那日他匆匆归家,饶是那人往后再殷勤邀约,他也再不轻易出门。
突然之间他们之间有了那么深的羁绊,却又在猛然之间,他退而却步,又与他变成了点头之交。
若不是他拒不接旨就好了。
南书房里,他明知那屏风后站着的华裳粉衣的长公主。他明知皇上有意垂青他。可真正听到皇上要为他赐婚时,他还是想到了那天桃花树下,那人清俊的眉眼,那水润的唇,那迷离诱人的风情。
他该是疯了。
风流写尽,长公主与那人同母所生,他望见长公主与他相似的眉眼却引不起哪怕一丝的缱绻。
唯有那人一颦一笑,一汪碧波春水漾进自己的心里。
他说他疯了,却不曾想到,有人比他更疯。
他跪在乾清宫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匆匆而进,听着他被皇上御案的砚台砸破了脑袋。宫人们跪了一地,那人却笑了,笑看着他的亲姐无言又悲伤地将眼泪掉在他的手背上。
长公主到底是为了自己求了情。
那人逼着自己的亲姐,搭上了长公主的名声,饶了自己。
骏马疾驰,他刚出宫就被他一拉上马,京郊外的草场上,他的马恣意飞扬地荡起一片喧嚣。
“我皇姐温柔矫庄,哪里配不上你?偏偏要惹了圣颜,害了我皇姐的名声?”骏马嘶鸣,那人清冷的声音没一丝起伏,平静的让他心颤。
“长公主妍心丽质,又哪里是区区不才配得上的?”
“沈质素,你知不知,你言不由衷的时候眉毛会挑得老高?”明琛一手箍着他,温柔细润的眼里明厉一扫。
“不知。”明琛头上的血颠簸间甩在自己肩头,那殷然的红色灼了他的眼。
“又是何苦呢?”他拍着马。
“你又是何苦呢?”眼里一酸,他却忽然就想流下泪来。心悦君兮,他却不敢让君知。他若不是三皇子,若不是明琛,哪怕是别的谁谁谁,他都敢强取豪夺,不在意世人眼光,将他藏在家里。
可他是明琛,权大势大,只能藏在自己心里的当今三皇子。
“左不能看着你,强求自己。”不知不觉已然到了偏僻的尽头,明琛一勒马,眼眸深深。“也不甘让自己就那么看着你,与我越行越远。”
“那日桃花树下,你是认真的吗?”明琛苦笑一声。一手甩了鞭子,轻轻触上他的唇,细细摩挲。
“若是认真的。质素。”明琛笑看他,唯那双眼睛,乌光灿然。“可愿意和我一同恣意一回?”
“天涯是咫尺,咫尺是天涯。便是再不可能,我也想和你一起。试一试。”
底细
这一试,就变成了暗通曲款的默默相守。
三皇子至今没有正妃,也算是给他的一个交代。
可这个交代能有多久,连着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终究不是女子。那千辛万苦捂着的厮守,到底是,见不得光的。
沈清闭眼叹了口气。那秋风拂在脸上有一种瑟瑟的凉。
是他当年执意如此,他怪不了别人。动了心,牵了情,自己默默陪着他艰行踽步,无怨无悔。
“我本不愿让你掺和,你非要这样刨根问底,殷勤地往上赶是为了何?”沈清没好气地盯着小心翼翼等着自己答复的沈潘。
“你甘愿,我也甘愿。”沈潘摸摸鼻子。对着他三叔嘿嘿一笑,敦厚又朴实。
“你是我侄儿,城门失火,你便是池鱼,你甘愿便罢了。可孙家清清白白,我虽然看那孙大不顺眼,他那个儿子却没少替你挨打,你可得好好掂量掂量。”沈清左右睡不着,干脆坐起了身来,给沈潘掰扯清楚。
这孩子纯善,若是以后因为自己害了别人,他可担待不起。
“我省得。”沈潘听那孙大还一愣,片刻间就反应过来,那是孙子锐爹的绰号。知道沈清有心提点他,倒是认真点点头。
“你要见他所为何事啊?”沈清见他乖顺又诚恳,破天荒地展了笑颜。没了不耐烦,就静静看着他。
沈潘倒是皱皱眉,微不可见地抬头扫了扫周围。
“无妨,没外人。你这个时候才想起来隔墙有耳是不是有些晚了?”沈清笑看他,觉得他这侄子的反应也是有趣。
他这静安院极静,外人也从进不来,倒是安全隐秘极了。否则,他与明琛那么多年,怎么会遮掩得那么好?
“你不找他来?”沈潘讶异道。从善如流地坐回他三叔躺着的贵妃榻上。
“他不在城中,一时半会儿可回不来。你若是急,可用我去一封急信?”沈清聊聊看他,打趣道。
“这倒不用,他都让我叫三婶了,左右你们该心里有数。”沈潘沉吟道。他只是给他们提个醒,顺便摸摸底细。范送不知被谁收入了麾下,他不能连着背后人的底细都不知,那也太危险了。“我有一位小兄弟一不小心被人看中了,那云首书院除了是三皇子的,你可还知道谁有这个本事?”
“小兄弟?你不一直和孙子锐两个臭味相投?除了他没和谁来往?他兄弟还是你兄弟?”沈清嗤笑一声。对着沈潘挑挑眉。
“还是,又是那位叫范送的?”沈清笑笑。
“是他。你且告诉我,谁有那本事在三皇子的地头上嚣张?”
“哦呦,那可多了。”沈清又倚了回去,懒散地缩在红锦被子里,凉凉道。“云首书院可不是谁都买账,尤其是崇明的账。”
“他这些年对着世家们没好脸色,人家也不会对他热情似火。时时刻刻想着削弱世家,没少惹事。面子上过不去的不少,阳奉阴违的更加多。敢问你说的是哪种嚣张的事啊?”
“杀人呢?”沈潘淡淡道。
“杀人?”沈清眼睛猛然睁大,两只手紧紧攥着手里的薄被,后背下意识地绷直。
“若是杀人。”片刻后,沈清才回过神来。突然就松了手,对着沈潘平静说道。“若是杀人,那便只有一家。”
虞国公,上官家。
“怎就那么肯定?”沈潘皱皱眉,他本以为,沈清会给他列出一串来,却不曾想,只有一家。可无论前世还是如今,他却没怎么听过这虞国公府有什么出奇之处。
“云首书院好歹是官学,寻常世家敢明目张胆地拉帮结派,那也是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真要管起来,世家们定然是抗拒的。”沈清隐晦地看一眼沈潘,也不知他有没有会意。
世家手里捏着官位,云首书院里出来的出类拔萃的学生,都是由书院直接举荐再考核的。
世家们不是傻子。往年里都是各家暗地里以官易财,以官易官。如今举荐些穷酸学生,又怎么会有利可图?关键是这些穷酸寒门们,说不定哪天翅膀硬了,拧成一股劲儿,变了局势,可就让世家们糟心了。世家们横行那么多年,若是有朝一日让寒门们掌了权,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世家子们。是也,早早地挑选些识趣的,能为着自己效力,甚至还能改姓的,待到考核时,既不浪费名额,还给自己招了人才,怎么都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举荐的是自己人当然才是上上选。
所以莫说云首书院是三皇子授意开的。便是天子亲自办的,定然也杜绝不了世家们的逐渐渗透。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可那皇土之上的是万万千千个残害百姓,视贫贱百姓为无物的世家们。
这是明琛穷尽心里也没有办法遏制的事情。若是真的撕破脸皮,那就唯有拼个你死我活。
三皇子对上万千世家,那只能是鸡蛋碰石头,自取灭亡。
“世家炙手可热不是一两天了。可为何就单单认定了是上官家?”沈潘闷闷道。世家之毒害,他前世随着凤连感受至深。
世家们任意妄为,上下勾结,层层庇护,往往中饱私囊,鱼肉百姓,有些世家根基深的地方,甚至百姓不知有皇帝,只知世家名。
上一世凤连远交近攻,各个击破三大世家的时候才发现世家到底有多可恶。
凉州寇家的封地上,苛捐杂税比官税收得还多几成。那里的百姓都被苛政压得抬不起脊梁骨,寇家人却日日夜夜醉酒笙歌,寇家嫡子娶亲,流水宴竟然设了三年,成堆的剩菜剩饭处理不了,倒进河里,都不肯施舍半点给门外瘦成皮包骨的乞丐们。
那都是剥人皮,喝人血的魑魅魍魉,一个个被荣华富贵灌成了不懂深浅,不知体恤为何物的吸血虫。
“慕容皇后近年来越来越被皇上厌弃,倒是靠着上官家进了宫的贤妃娘娘上官青儿正是承泽正厚的时候。”沈清淡淡说道。“上官青儿是庶女,初进宫的时候不受待见,对着慕容皇后颇为嫉恨,如今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了。倒是越发地张狂了。压着慕容皇后还不行,连带着上官家也对着慕容家明里暗里争锋相对。”
“至于为什么会认定是上官家。云首书院里杀人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到底是三皇子的地方,稍有不慎被查出来了,慕容家不会善罢甘休便,连带着御前都不好交代。再者他们杀的人无非是些才华横溢的才子,怕他们当了官,成为别人的助力自己的威胁罢了。可若是真的不想让他们当官,方法多的是,暗中一番作为都能让那些无甚依托的贫寒学生们丢了官,又何苦非要取人性命?这是在挑衅啊。”沈清苦笑一声。
敢挑衅慕容家的不多,敢堂而皇之挑衅慕容家的,除了上官家,又有谁会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若是上官家,倒是不用太过担心了。”沈潘听完喟叹一声。心下倒是没了紧张感。
世家左右现在动不了,范送便是再高的才学到了世家手里,也是没甚用处的,那样才最安全。
他本来还怕是那位二皇子动的手脚,如今看来却是想差了。三皇子早就知道了云首书院的一些龌蹉,只是奈何不得?对着世家无力是合理的,若真是二皇子的手笔,如今该是斗得如火如荼了。
倒是那上官家真的是太过肆无忌惮了,随意坑杀人性命,难不成真的被皇上宠幸得昏了头脑?
“那位贤妃娘娘怕是没有孩子吧?”沈潘抽了抽嘴角,这样玩命作死蹦哒不了几天的人,定然是因为没有儿子,所以不用考虑未来的。
“便是有孩子又何妨?”沈清笑呵呵道。“一个刚出来的小毛孩能跟着那么些早就出宫开府的皇子们争?贤妃娘娘熬得住,皇上也熬不住。”
沈清越说声音越小,待到后来几乎微不可闻。
该是些皇家秘事,连着沈清知道了,也不敢妄加评论。
打探出了底细,沈潘就离了静安院。
孙子锐他们都被他打发到了书院里,如今只剩下他闲闲一个人,倒是难耐。
有鬼
快要入冬了。天气虽还不至于彻骨寒,却也会有些微的凉意。
沈潘穿着身灰扑扑的短打,身子一闪,就混进了摩肩接踵的人群里。
大街上熙熙攘攘,宽阔的街道上时不时的马车疾驶,骏马疾驰。那马车上大多都带着特有的记号。世家都有各自的标记,否则偌大的路上,又怎么知道谁让谁?
古铜街尾有一家青萝饼好吃,沈潘随着人群往前走,老远都能闻到那扑鼻的香味。
“老伯,三个青萝饼。”沈潘对着卖青萝饼的老伯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十个铜板来。
“好嘞。您拿好。”那老伯用油纸给他包了,接了钱数了数。
“哎。客官,多了一个。”老伯笑笑,日常风吹日晒的脸上泛起粗糙的皮来。
“不多。”刚出锅的青萝饼冒着热气,软糯的口感,清新的青萝香下来让沈潘闷头啃一通。
“哎?老身谢过客官。”那老伯捏着多出来的那枚铜板,在身上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收进麻布荷包里。
“不用。”沈潘点点头。就地蹲在那摊边埋头啃。
吃食不太精致,口感也没想象中的那么好,倒也不错。沈潘从来不挑剔吃什么,有啥吃啥。明琼往常在的时候,便笑说他是牲口,好养活。
明琼对他说,他最喜欢吃的便是青萝饼。
与别的吃食好吃在哪里他倒是没尝出来。
明琼不常入庖厨,唯有这青萝饼。他常做。
“我小时被家里下人落在了街尾,寻着香味就找了个摊子,饥肠辘辘的时候只觉得那饼是真的香。”那时候明琼倚在他身上。眼里含笑。
他不常与他说从前,彷如他的以前一般。
唯有零星的几件小事,却被他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地念叨了好多次。
“那老伯看我可怜地站在路上。犹豫了好久才送我个饼。那老伯说,他站一天也就值一个饼。你说,那饼多香?”明琼笑的时候,喜欢眯眼。眼睛一眯,他的眼睛就迷迷蒙蒙像一幅烟雨图。沁着水汽的眼神,就那么千回百转地不知凝聚在那里,却总是撩得他想去将那水汽轻轻抹掉。
无论明琼讲多少遍,他都没理解,为何,那饼会因着老伯站一天得到的会变得香。
那时只蹊跷,到底哪里的城里有人在街尾卖青萝饼,又是哪家的蠢奴才,能把自家的主子丢了。
待到知道之时,却是他的明琼飞扑下城墙,身死魂消之后。
原来他是五皇子,他是从小被迫颠沛流离到烈国的五皇子。
他的明琼是五皇子,是从小没了母妃,一个人被扔在深宫的五皇子。从小没人宠,没人爱。饶是一只两文钱的饼,在宫里,也没人愿意给他。
他疼着,宠着,习惯伴着的明琼,一个人跌跌撞撞,在那偌大的深宫里,泠泠然,不属于任何人,也没任何属于他。
他从不愿意回首往事萧瑟,所以他从来不说。他却记得了那年他被宫人偷出宫时的那个饼。记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
他的明琼多么多么好?连着那丁点的善意都默默记在了心上。
“吃东西要用钱。”明琼窘着脸,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小声说。
“我没有。我就把脖子上的玉佩偷偷挂在了那位老伯伯腰间。我聪明吧。”明琼扬起脸,对着他羞涩笑笑。
他还把那人的笑颜印在心里,那人却不知还流连在哪里。他刚从死别后的噩梦里惊醒,正庆幸一切能从来。可那沥骨熬心的思念却恶狠狠地告诉他,生离也不堪忍受。
可好歹有思念不是吗?
他的明琼在等着他。
沈潘吃完青萝饼,就着油纸包潦草擦了嘴。手一抹,就站起身来。
远处一阵嘶鸣哄闹声。一匹黑马冲过来,极快地略过行人。
沈潘刚站稳,那马就冲到他面前,马蹄飞扬,沈潘这才发觉路边有个黑糙汉子正撅着屁股蹲在路中央。
“小心。”闷闷一声掩盖在嘈杂的惊叫声里。伴随着那声“小心”沈潘快脚一踢,将那人踢到了隔壁摊子里长长的帷幕里。
“哎呦,谁踢老子?”那人被踹到了帷幕深处。还不忘叫一声。
“我。”沈潘看着那人屁股仍然撅着。正努力从帷幕里爬出来。
“马。”沈潘指指方才堪堪疾奔而去的骏马,对着那人的屁股露了一口大白牙。
“我去你。”那人边退出来边吼道。转头来却讶异一声。“哎?李二狗?是你呀。”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虎着张脸看着他。
“军,军爷。”沈潘抽了抽嘴角。觉得这地界儿真小。
可不就是把守在质子府侧门前的那位络腮胡子?
“你这腿脚不错呀。”那络腮胡子看到是熟人,倒是收了郁卒的脸。摸着屁股,咧着嘴来拍了拍沈潘的肩膀。“想不想来当禁卫军呀?”
络腮胡子笑笑,对着沈潘道。不知是不是沈潘错觉,那眼里却有些水光?
“军爷是在调笑吗?”沈潘闷闷道。“我就是个杀猪的。家里两亩地。怎么会入了军爷的眼?”
“哎,杀猪的怎么了?你这腿脚又快又准,乖乖的,那么远,一踢就把我踢进去了。我还不知该怎么谢你。”
“不用,不用。”沈潘慌忙罢罢手。“军爷莫要怪罪。事出有急。”
“不怪罪,不怪罪。”那络腮胡子慌忙握住他的手,激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