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69)
越国大夫默然不语。
雍檀言之凿凿,可见公子珩掌权合乎礼法,绝对同谋反篡位扯不上干系。
公子珩雄才大略,以雷霆之势完成权利更替,避免长期纠葛内耗,于晋国而言是一件幸事。
于他国而言,本就是大国的晋,威胁性变得更强。哪怕双方是盟友,盟誓多年,越国也需警惕一二。
“如此,先要道一声贺。”越国大夫态度真诚,表情完美到无可挑剔。
“谢君之言。”雍檀微笑回应,同样不失礼节。
两人再度把盏,面上笑意盈盈,言语甚欢。心中如何想,唯有自己才最清楚。
车辆卸载完毕,主簿入厢室禀报。
雍檀有事需要处理,越国大夫知趣地起身告辞。
“慢走。”
雍檀起身相送,两人在门前话别。
越国大夫返回下榻处不久,晋侯离国及公子珩掌权的消息就传播开来。
驿坊内议论纷纷,楚国使臣尤为焦心。
“定要速报君上。”
确认消息属实,楚国大夫提笔写成书信,派人连夜出城飞驰归国。
其余诸侯国的使臣有样学样,接连给国内送信。
随着一匹匹快马飞驰出上京,晋国生变的消息传遍各国。林珩渐为诸侯所知,从默默无闻摇身一变,以英才伟略闻名天下。
上京宫内,执政突然觐见。
“罢乐。”
天子遣散歌舞,挥退妻妾美人,翻开执政带来的竹简。
侍人恭立在阶下,时刻关注天子动静,动作小心翼翼,不敢露出半点痕迹。
数盏半人高的铜灯立在殿内,铜铸的人俑托起灯盘,盘中并非灯芯,而是儿臂粗的牛油火烛。火烛里混合香料,燃烧时发出一股浓郁的香气。
烛光跳跃,照亮金碧辉煌的大殿。
天子手捧竹简,看清里面的内容,神情变了几变。
他猛然扣上竹简,隔着桌案抛到执政脚下,起身咆哮:“亚公,我从你言放归质子,如今来看,分明是纵虎归山!”
竹简摊开在地面,赫然写明晋人暴动,驱逐国君,拥立公子珩诸事。
肃州生变的细节字字清晰,甚至推断出背后由公子珩推动,整件事极可能是他亲手布局。
面对天子的怒火,执政泰然自若。
他不慌不忙上前半步,弯腰拾起竹简。卷中内容是他亲笔所写,根据情报揣摩,同真相相去不远。
“陛下稍安勿躁。”执政登上台阶,又将竹简放到案上,劝说道,“公子珩有谋略手段,一举掌控大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天子怒火难抑,对执政的话嗤之以鼻,“他在上京不声不响,毫不出奇,骗过你我的眼睛。回国后有此作为,这般心计性情,岂非心腹大患?!”
天子仍记得林珩在冬日落水,自己的儿子是始作俑者。林珩无能平庸且罢,如今展示出能力,记仇势在必然。
长虺成蛇,猛虎在侧,如何不令他寝食难安。
“陛下,且听臣一言。”执政侧了一下头,避开天子咆哮时喷出的口水。待对方气喘吁吁落座,才慢条斯理开口。
“公子珩固强,终究年轻。此番动作震慑人心,却也会为人忌惮。”
“你是说?”
“晋越同盟,两国与楚世代为仇,迟早将有国战。一旦分出胜负,同盟必不复存在。晋同邻近各国亦有摩擦,有强敌在侧,诸国岂能不防备一二?”
殿外狂风骤起,呼啸着敲打门窗。
砰地一声,窗扇被风荡开,重重拍打在墙上。
冷风灌入室内,卷动燃烧的烛火。火光撕扯摇曳,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瞬间蹿高,险些点燃垂挂的丝绦。
侍人转身关窗,动作稍有些慌乱。
执政扫过去一眼,天子眸光微闪,当即挥手命人退出殿外。
“退下。”
侍人不敢违背,弯腰退出殿门。
待门扉合拢,殿内仅余两人,执政才继续开口:“四大诸侯多年平衡,骤然打破将会如何?陛下可静观时日,待到时机成熟,自能再施以离间,则诸侯自相征伐,上京安枕无忧。”
执政面容清癯,长眉耷下眼角,不见慈祥仁和,反而蛇蝎为心,尽显阴狠毒辣。
听完这番话,天子骤然冷静下来。他双眼微眯,凶狠之色一闪而过,终化为一声狞笑。
“善,便依亚公之言。”
执政叠手施礼,留下写满字的竹简,转身离开大殿。
刚刚迈出殿门,身后就传来天子的声音。
“来人,重开宴!”
执政双拳紧握,压制住回头劝诫的念头,一刻不停穿过廊下,迈步走下台阶。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脚下传出咯吱声响。
执政短暂停下脚步,到底忍不住回头,在雪中凝望辉煌宫殿,眉心紧锁,无声叹息。
“陛下,心腹大患何止晋国。”
四大诸侯国力鼎盛,各自雄霸一方。膝下血脉不堕先祖之风,少时锋芒不露,遇风便能鹏程。
晋国的公子珩,越国的公子煜,楚国的公子项和齐国的公子弼皆是大才榱槃,天纵英才。
小国中亦不乏有为公子,怀才抱器,智计过人。
反观上京,同日渐强盛的诸侯国相比,完全是背道而驰,沦为两个极端。
执政突感一阵乏力。
他仰天长叹,冷气吸入肺中,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双肩颤动下垂,一步一步走向宫外,苍老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之中。身后留下的足印也被雪覆盖,再也了无痕迹。
上京连降大雪,诸国入觐的队伍部分耽搁在途中,赶在最后期限堪堪抵达。
使臣们奉命入宫,雍檀走在队伍前列,环顾四周,看到其他三国的使臣,在楚国大夫身上短暂停留,旋即收回目光。
台阶上,两名王子分左右而立,盛装迎接诸国使臣。
雍檀随众下拜,除履入殿。
他手中捧着两只木盒,一只装有入觐的礼单,另一只则是中途送来的奏疏,非是册立世子,而是请天子册封晋侯。
“拜!”
礼乐声起,编钟轻音缭绕。
礼官声音悠长,暗合乐声韵律,在殿前传出,于风中回荡。
同一时间,晋国境内,一批刑徒被押送边境。
他们是参与叛乱的氏族私兵,林珩下旨免死,代之以边城服役,终生不得回。
队伍出城时,道路两侧挤满人群。耳畔充斥唾骂声,令他们抬不起头来。
“逆贼!”
“为虎作伥,发往边城便宜了你们!”
刑徒不敢作声,更不敢回嘴,只能低头含胸顶着骂声走出城门。
晋侯宫内,林珩高坐大殿,群臣分坐下首。
比起平日里的朝会,殿内位置空缺一大半。
缺席的人要么被押在大牢等待处决,要么随晋侯西逃,要么就是殒命城内,死在乱军之中。
诸人的位置也发生变化。
左班以鹿氏为首,赖氏吕氏位次前移,取代了公牛氏曾经的地位。
右班前列依旧是智氏和陶氏,而费氏一改韬光养晦的做派,初次现出峥嵘,大有一争高下之势。
礼乐告一段落,氏族们正要起身禀奏,林珩再次打破常规,没给众人开口的机会,而是直接宣读诏令,打了群臣一个措手不及。
诏令内容不长,主要是对谋逆众人的处置。
“公子长车裂。”
“有狐氏族诛,姻亲连坐。”
旨意一道道宣读,群臣缄默不言。
林珩扫视众人,抬手示意马桂稍停。
待氏族们的目光聚集过来,他才缓慢开口,一字一句道:“行刑之后,勒石为铭,证国人之义。铸刑鼎立于城内,法告于民,氏族犯法与国人同罪。”
一言石破天惊。
群臣惊愕当场,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第四十九章
勒石以诺,铸刑鼎,氏族犯法与国人同罪。
一字一句宣于朝堂,林珩态度坚决,有不拔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