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280)
余者陆续跟上,无需侍人引路,脚步声压过宫道。
目送众人背影,执政发出一声长叹。
“上京弱,诸侯强,莫非天意如此?”
单信和刁完站在他身后,恰好听到这句话。两人不作声,各自垂下眼帘,眸底闪过一抹讽刺。
天意?
怕是人祸更多。
当夜,盗匪入城,焚贵族坊。
天子昏厥,执政向使臣借兵,以平息匪乱。
飨宴中途而止,宫门大开,各国使臣出宫登车,击杀袭王宫的盗匪。随即调转方向,返回驿坊召集甲士,冲向盗匪大开杀戒。
入城的匪徒有近千人,除了莽山盗,另有身份不明者数百人。
使臣们无心探查这些人的真实身份,凡与盗匪为伍,一律斩于刀下。
晋甲持弩,越甲张弓,封堵贵族坊两座坊门。
楚甲驾车冲散盗匪,齐甲拔剑步战,不使一人走脱。
四国甲士互为对手,这一刻却配合默契,封锁盗匪生路,使其陷入绝境。
余者为策应,分别跟随四国甲士列阵,对盗匪展开绞杀。
上京城内火光冲天,喊杀声持续一个多时辰。
贵族坊内血流成河,既有死去的贵族家人,也有毙命的盗匪。
尸体层层叠叠,在火中焚为灰烬。
暗红的血交织成网,汇聚成洼,大面积在高温中蒸干,最终嵌入泥土,成为结在大地上的血痂。
天明时分,最后一名盗匪被找出,死在强弩之下。
扑通一声,盗匪扑倒在地。
战车车轮压过盗匪的尸体,一只手探出,抓住盗匪背上的弩矢,用力向上拔出,带出飞溅的血雨。
旭日东升,阳光普照大地。
甲士陆续收队,分立在长街两端。众人隔空相望,随即各自转向,再无交集。
匪乱平息,使臣们返回驿坊,并派人向王宫禀报。
宫内得知消息,贵族们终得以归家。
天子从昏迷中苏醒,听完执政的禀报,第一时间将诸王子关押,不审不问,态度令人心惊。
雍檀得知宫中情况,立刻写成书信,交飞骑送回国内。
为防途中生变,飞骑出城后,他又放飞信鸟,确保消息一定送到林珩手中。
这一日,驿坊奔出上百飞骑,还有大量商旅出城。
为尽快将消息送回国内,使臣们各显神通,一些不起眼的小国都在上京安插有探子,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飞骑行在途中,信鸟先一步穿过平原,飞入肃州城。
彼时,晋国大军集结完毕,三军和新军一同增扩,并组建扈从军,许内附羌夷随大军出征。
朝会之上,林珩亲自宣读各军任命。
“中军寡人亲率,雍楹为佐。”
“上军军将智渊,副将费毅,田婴。”
“下军军将鹿敏,副将冯胜,壬章。”
“新军设双军将,智陵,费廉。设副将四,陶廉,毕犷,赖白,娄非。”
军将名单多在预料之中,唯有陶氏感到惊讶。
自从林珩掌权,陶裕屡有错判,使得陶氏逐渐被边缘化。
现如今,在晋国朝堂上,陶氏空有大氏族之名,占据九卿一席,地位却十分尴尬,与智氏、费氏、雍氏等勋旧再不能同日而语。
这次大军东出,陶氏以为仍将同之前一样。不承想峰回路转,陶廉竟为新军副将。
群臣领旨,陶廉过于震惊,不免慢了一步。
他正色走出队列,强抑内心激动,心知这是林珩给陶氏的机会,也可能是唯一一次。
“臣领旨。”
随众人下拜时,陶廉的神情已恢复平静。
正如当初驾车迎公子珩,他明白自己职责所在。
陶氏终有复兴之机,他势必要牢牢抓住,让君上看到陶氏可用,同智氏一般,能为他手中利刃,助他横扫天下!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朝会结束后,群臣离开大殿。
陶氏父子走在一处,表现得比平日更加沉默。
来至宫门前,各家马车排成长龙,有序在路旁等候。
陶裕率先登车,陶贤和陶正在其后。陶廉慢三人一步,提步走向最后一辆马车,忽被陶裕叫住:“与我同乘。”
“诺。”陶廉应声转身,越过两位兄长的车驾,登入陶裕的车厢。
“行。”
父子俩坐定,车奴挥动缰绳,车轮压过路面,马车稳步前行。
陶裕没有马上开口,而是闭目养神,似在斟酌今天朝堂变化。
马车远离晋侯宫,穿过熙熙攘攘的长街,抵近氏族坊,他的声音才缓慢响起:“今日之事,你如何看?”
“君上念及旧情,未弃陶氏。此战如能立功,陶氏必复起。”陶廉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出心中所想。
“旧情。”陶裕低声念着,神情有片刻恍惚,旋即变得复杂,“旧情最忌消磨,何况本就寥寥。”
陶廉没有否认这一点,维持跽坐姿态,脊背挺直,上身微微前倾,加重声音道:“廉以为君上鸿恩,时不可失。错过此次良机,陶氏更将没落,再不能列于上卿。”
他所言亦是陶裕所想。
经历过几番打击和冷落,陶裕深知林珩的手腕,再无往日傲慢。
今上不比幽公,铁血不亚于烈公,甚至更胜一筹。
“君上有霸道之志,不容试探掣肘。一步错,步步错。我之过,连累家族落入今日境地。”陶裕叹息一声,到底承认自己的错判和执拗。一瞬间,他仿佛老了数岁,眼角沟壑加深,盛载无尽的悔意。
“父亲,事情还来得及。”陶廉及时出声,打断他的自怨自艾。
“不错,还来得及。”陶裕振作精神,眼底的雾霾瞬间消散,重凝锐意进取,“大军东出击楚,尔为新军副将,若无意外,应在智陵麾下。家族私兵有精锐六百,尽数调于你,务要竭尽所能,不遗余力。”
“诺。”陶廉深知六百精锐代表着什么。即便是被立为家族继承人的大兄,在继任家主之前也不享有这份殊荣。
两人说话间,马车进入氏族坊。
车行一段距离,速度开始减慢,直至彻底停住。
车厢门推开,陶廉先一步迈下车辕。目光移向身后,看到走出车厢的陶贤和陶正,捕捉到两人脸上的神情。
显而易见,两人都猜出车中对话,并为此早有准备。
兄弟三人并肩站在台阶下,等候陶裕下车。
就在这时,道路对面驶来四辆马车,车身雕刻氏族图腾,过陶氏府前不停,反而加快行速驰向长街尽头。
陶裕短暂驻足,凝眸远去的车辆。
遥想幽公在位时,智氏退避晋阳,陶氏身居京城,两家守望相助,互为倚仗。以当时的情况,陶氏甚至压过智氏。
时过境迁,幽公薨,新君登位,陶氏日趋没落,在朝堂位置尴尬。反观智氏多人在朝,年青一代受到重用,大有一飞冲天之势。
相同境况的还有雍氏、费氏、田氏,乃至新氏族中的鹿氏。
“物是人非。”
陶裕收回视线,发出一声轻叹。
幽公在位时,氏族彼此倾轧,朝堂上弥漫腥风血雨。
今上不喜氏族内讧,各家行为有所收敛。然围绕爵位战功,竞争依旧激烈,更胜于三年之前。
落后一步,需耗费数倍精力追赶。
以陶氏的情况,落后的岂止是一步。
好在君上网开一面,没有彻底厌弃陶氏。只要还有机会,就能奋起直追。氏族立家数百年,沉浮几许。非血脉绝灭,后嗣无能,终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随我来。”一念豁达,大脑愈发清明。陶裕率先登上台阶,召三子同往大厅,共议出兵之事。
长街尽头,智氏的马车抵达府门前。
祖孙四人先后下车,迈步进入府内。
智渊任上军军将,智陵统率下军,在氏族中拔得头筹。智弘也将随军,在上军任校尉。智泽出任县大夫,如今奉召归来,将率县中青壮出征。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对如今的智氏而言,虽不中,亦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