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27)
长应仰头看着面前的人,面色苍白如纸,唇色也近乎没有,像是病入膏肓一般,俨然一副时日无多的模样。
可渚幽根本看不清这龙的脸,质疑道:“你怎么化的形?”
她本来想问,「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可这话听着不大好听,话已经抵在舌根了,转而又改了口。
这龙变作的稚儿果真老成稳重,丁点不见慌张,也对自己化作的人形丝毫不惊奇,平静道:“不知,身子一热,周身骨头似是抽芽一般,忽地便化作了人形。”
想来这也是所有精怪做梦都想实现的,浑身一热,像被浇了水的种子一样,嗖一下就化形了,连努力也无须努力。
渚幽捏紧了长应的肩,隔着那层薄薄的衣料,她也能感受到这龙浑身冻得像是冰块一般,“你还身子一热?我倒是不知你哪儿热了。”
长应也不恼,抬起手摸了一下心口,“心口热……”
渚幽手掌往上一摊,“手给我……”
长应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了,还挺乖顺。
那柔柔软软的手轻飘飘地撘在了渚幽的掌心里,手凉如冰霜,五指还细嫩得像是一折就会断,就连手腕也是细细一圈。
一缕灵力钻进了长应的手心里,长应挣了一下,微微吸了吸鼻子。
“别吞……”渚幽声音一凛。
长应登时不动了,只是眉心微微皱了起来,看起来不大舒服。
渚幽用灵力仔细探了一圈,发觉这龙确实没有灵力,身上也不带丝毫的龙气,当真像是凡人的小孩。
筋骨还柔弱得很,五脏六腑似乎还带着痼疾,四处皆见溃烂。
故而她连气也喘不顺,身娇又体弱,怎么也不像是龙化成的人。
再细细一探,她登时愣了。
这龙,怎还缺了一魄?若她缺的是魂,也许渚幽都要怀疑这莫非就是魔主转世了,可她缺的不是魂,而是一魄。
“你可知你是从哪来的。”渚幽微微眯起眼,声冷如冰。
长应眼里露出一丝迷茫,“不是你将我带来的?”
“那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渚幽垂目。
长应似乎愣了许久,头微微摇了一下,可惜渚幽看不见她摇头,只听见这龙用微弱却冷淡的声音说:“不知,但你是什么东西,我大抵就是个什么东西。”
这话听着像是在骂人,骂别人的时候,还顺道把自己也骂了一遍。
渚幽好笑地捏住了她的下颌,若再用力一些,这稚儿的下颌定要被捏断了。
她与这龙的因果十分奇怪,渊源似乎极深,但她在入魔之前,可从未招惹过什么龙。
这就十分古怪。
长应稚嫩的脸上没有丝毫神情,冷漠得像这漫山的冰雪,却道:“疼……”
渚幽一哂,“知道疼便好。”
“为何……”长应软着声问。
渚幽嘴角一提,“病了就该知疼。”
“我病了?”长应仍旧不解。
渚幽使了个心眼,面不改色地扯谎道:“病了,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但若是我取一滴心头血与你换,兴许能活得久一些。”
长应听后无甚反应,这时候又像条刚刚破壳的龙了,似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般,过会才冷淡地「嗯」了一声。
神裔的心头血,那可不是一般东西,两人的心头血若是互换,就像是牵了根线一般,这一世都解不开了。
渚幽垂下了手,饶是她凤凰火附体,仍是被冻得手心有些僵,可她刚把手放下来,手臂忽地就被挽住了。
那冷冰冰的龙傍在她的身侧,像一坨柔软的雪,将她半个身冻得快麻木了,可偏偏傍过来的龙还舒服得长舒了一口气。
渚幽试图把手抽出来,可长应根本不肯撒手,看着虽是体弱多病的面容,可手上力气却不小,将她的手臂搂得紧紧的。
说话像个老东西,可偏偏一举一动又带着点难得的纯真,倒像是失了忆一般。
模样和修为不大相称的仙魔,三界里也不是没有,只是那些个仙魔,多半是渡劫不成,被天雷打回了年幼的模样,但还真没谁是被天雷打回到蛋里的。
难怪东海君那样护着一颗蛋,这蛋果然不对劲。
“那我们何时治病?”长应轻咳了一声,像是冷着了一般,将渚幽的胳膊抱得更紧了。
“待回了魔域,我就给你治病。”渚幽说得着实轻松。
长应懵懵懂懂地低低应了一声。
渚幽心想,若不是这条龙在骗她,那便是这龙是真的什么也不懂。
这样生而逆天命的龙,本该天资卓绝才对,怎就缺了一魄,怎么就是个憨傻的呢。
渚幽寻思着撼竹也该回来了,便抽出了手,朝远处走了两步。
不料身侧传来扑通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摔在了雪里。
她看也看不见,只能循着声转头,雪地上隐隐绰绰有个黑影在伏着。
长应摔在雪里,似是想爬起来,可却支不起身,她费劲地爬着,一声也没有吭。
渚幽看着这团影子扑腾了半晌,才慢腾腾地弯腰伸了手。
长应攀住她的手臂,双腿抖个不停,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却连一步也走不动。
“这腿长来是做什么,连路也走不得?”渚幽鄙夷道。
长应哪知道生气,无喜无怒般,只乖巧回答:“无甚力气……”
“吃了我这么多灵力,你如今对我说,无甚力气?”渚幽单臂将她拎起,再使些劲,她都能将这小孩儿提至半空了。
在她五指稍松的时候,长应及地的双腿又是一软,似又要倒下去般。
渚幽捏着她的肩,分出一缕灵力去探这龙的灵海,灵海仍是残缺的,里边空荡一片。
长应咳了两声,声音着实糯。
渚幽手臂一伸,将她抱了起来,一边道:“我迟早将你炖了。”
长应没应声,一张嘴闭得死紧。
出去寻避寒之处的撼竹回来之时,再三揉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她家尊主抱着的小孩儿,像是天塌了一般,久久没回过神。
长应目不转睛地看着数步外的孔雀妖,半晌才说:“你那卑奴回来了。”
「卑奴」这词就很灵性,即便是魔域,也久久没人这么说过了。
撼竹傻愣愣地杵着,想不通这凡人小孩是从哪冒出来的,胆子似乎还挺大的。
旁人若是看到她家尊主这模样,定然惊得说不得话,长这般昳丽的凡人,着实少之又少。
虽说渚幽已经把魔纹隐去,一头白发也转而成黑,但周身威压不减,让人看一眼便膝盖发软,可这稚儿似十分淡然自若。
渚幽听长应说“卑奴”二字时便微微抬了眉,若她未记错,她和撼竹可从未提及过这词,这龙倒像是从千年前来的。
“这不叫卑奴。”她索性道。
长应竟没反驳,还从善如流地唔了一声,显得格外乖顺。
如絮的雪飘摇落下,打在了她的发上,有的还沾上了她的肩颈。
渚幽不大情愿地抬手一拂而过,那沾在长应身上的雪水登时没了。
撼竹能不惊讶么,这稚儿也不知从哪修来的福分,整个身都要贴到尊主身上去了,这若换作是惊客心,想必已经被倒挂在殿门外。
“怎去了那么久。”渚幽双目无神地朝撼竹看去,只能看见个人形轮廓。
她眸光黯淡,双目似是不能聚神一般,眼底已经没了光,一看便是瞎了。
撼竹又看懵了,她才去了多久,怎一回来,自家尊主就瞎了。
她连忙答道:“找了许久,未看见什么避雪的地方,倒是见着了华承宗。”
她话音一顿,低着声问道:“尊主,你的眼……”
渚幽冷嗤,“你该问她……”
撼竹这才注意到,这稚儿长了一双金瞳,瞳仁似乎还与常人不大一样,乍一看无甚古怪,细看之下才发觉有些像蛇。
不光瞳仁古怪,她那一身黑衣也不像凡间之物,明明是墨色的,可寒风乍过,衣袂被吹得翻飞而起的时候,却又隐隐有金色暗纹一晃而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