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苹(100)
钱。想到这个字,韩笠的头像是裂开那样疼起来。现在仍躺在手术室里的裴晏禹,他的术后康复需要钱,他们今后的生活也需要钱。如果他不能从王安那里获得工作的话,他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一贫如洗,到时候拿什么钱让裴晏禹恢复身体?
而且,“江南”也会沦落到卢智杰的手里,任其宰割。天知道卢智杰为了报复他,会对他的设计稿做什么!如果现在两清,是不是真的能够从头开始?然而,他们之间的恩怨,真的能够两清吗?
“韩笠,想想韩信,还受胯下之辱呢。这点儿不算什么,就是道个歉而已。”王安怂恿劝说道,“你想想,你就跪一下,一小会儿,稿子、钱,都是你的了,你等于是白白拿到五十万。这个数目可不小呐。韩……”
“对不起。”面对卢智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的韩笠冷冷地说,“过去是我不对,请你原谅。”
王安错愕,和卢智杰对视了一眼,欣慰地笑了。
卢智杰侧耳,倾身道:“你刚刚说什么?声音太小了,我没听见。”
“哎。”王安吓了一跳,抓住他的胳膊。
卢智杰挣开王安,抱着胳膊,弯腰看着韩笠,说:“你再说一次,过去,你怎么了?”
韩笠咽下一口唾液,其中似有满满的血腥味。半晌,他松开紧紧咬着的牙关,抬头瞪着卢智杰,大声道:“过去是我不对,请你原谅!”
“好!爽快!”卢智杰满意地拍手,从王安的手中接过合同,当着韩笠的面撕毁,又将装在筒里的设计稿递给韩笠,说,“钱,今天就能到你的账上。”
韩笠起身,夺过画筒,取出其中的设计稿确认是“江南”后,迅速重新放回画筒中。他定定地看着卢智杰,又转眸看向王安。
王安脸上的笑容在与韩笠对视以后消失了,他勉力地呵呵笑了两声。
韩笠不发一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王安的办公室。
这是韩笠此生第二次下跪,上一回,是在邮轮的践行宴上。
韩笠快步下楼,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己得想些什么,但是什么都想不出来。像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样,可是对他而言,此生最令他痛恶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坐进车里,韩笠听见手机传来消息声,掏出一看,是一条银行的转账信息,称收到一笔五十万圆的转账。
看见这个数字,韩笠懵了一下,好像是脑袋突然挨了一锤,晕头转向。
他狠狠地锤向方向盘,喇叭声在路边响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抱着方向盘的韩笠终于有些许缓和。他揉了揉眼睛,深呼吸,拿出手机却没有拨打的对象,只好重新放下。
韩笠把车往后倒,调转方向盘,将车开往自己来时的方向。
现在回去,裴晏禹的手术应该已经结束了。怎样都好,起码得到的这笔钱能够让裴晏禹在手术后好好做复健,而且设计稿还在他的手里。韩笠如是安慰着自己,抓着方向盘的手却仍控制不住发抖。
回京口的路上,下起了雨。
雨刮反反复复地在挡风玻璃前刮着雨水,韩笠眼前的视线却没有因而变得更加清晰。
他的头脑发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回到医院,见见已经完成手术的裴晏禹。
希望手术一切顺利,这样他就能够把裴晏禹安排进单人病房里,至于老头子和老太婆,他不在乎。起码在裴晏禹醒来以前,韩笠不想对他们好。
最好,等到裴晏禹醒来,他就能安排他转院,从此再也不见那两个人。
就这么在裴榷没有完全康复前离开,裴晏禹会答应吗?韩笠已经没有心思考虑这个问题。
不论裴晏禹愿意与否,都得答应。从此以后,韩笠不允许他再和那个家庭、那对夫妇有任何瓜葛。
他要带裴晏禹走,带他远走高飞。过去他的确做错不少事,不过都没有案底,档案留下来的记录不会影响他的出境。那么,他可以带裴晏禹出国,到了国外,他们改头换面,甚至更名改姓,总有办法从头开始。
回到医院,韩笠停好车,冒雨往住院部大楼跑。
他醒了吗?醒了就好,这样韩笠可以和他说说话,不必将自己经历的告诉他,只要听见他的声音。不,他最好还没醒,这样,他就不会看见他如今挫败狼狈的糟糕样。
韩笠快步奔向裴晏禹的病房,门口没人,他觉得韦柳钦应该在裴榷那里呆着。
这样正好,他可以……
韩笠轻轻地推开房门,看见杜唯秋坐在病床旁。他的双腿不受控制,无论刚才跑得有多快、多着急,都在此时悄悄地停了下来。
杜唯秋微笑看着裴晏禹,目光温柔似水,正在轻声细语地向裴晏禹说着什么,但距离太远,韩笠没有听清。
他把话说得轻之又轻,像是怕稍微重一点儿,就会让裴晏禹疼一般。裴晏禹似乎对此很受用,虽然,韩笠看不见裴晏禹的脸——因为他的脸面对着杜唯秋,但韩笠能够感觉到,此时此刻的裴晏禹非常高兴。
见状,韩笠的心像是被狠狠地剜了一道,瞬间血肉模糊。
阳光透过窗户静静地洒在病房里,无论是病床上的裴晏禹还是病床旁的杜唯秋,看起来都格外苍白、格外干净。
韩笠苦涩地笑了笑,心底像是积了千堆雪般冰凉。
到底,只有他肮脏。
仍然虚弱的裴晏禹说话很轻——韩笠看见他的下巴轻微地动了动,分明是说话了。其实他们离得不算太远,可韩笠无论怎样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而杜唯秋听见了。
杜唯秋听见裴晏禹说的话,微微笑了一笑,伸手抓住裴晏禹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
韩笠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等了几乎有半个世纪,可是,他没有等到裴晏禹将手挣开。
第104章 忽然的鹿鸣-9
“裴晏禹,换瓶了。”护士端着治疗盘走进病房。
闻言,裴晏禹斜眼看向门外,与此同时,杜唯秋的手松开了。
裴晏禹艰难地抬头看了一眼床边的吊瓶,但不知是不是麻药没有完全过的缘故,他看不太清楚里面的药量。
护士放下治疗盘,摸了摸裴晏禹的手,叹道:“哎,你的手,怎么冻得像冰块似的?能动吗?”
裴晏禹没有摇头的力气,虚弱地答道:“动不了。”
“韩先生,要不你去给他借个热水袋?护士站有。”护士说完,见杜唯秋一动不动,道,“不去?这都冻成什么样了?一直冻着,输液效果很差。”
看护士认错了人,裴晏禹抱歉地看向杜唯秋,说:“麻烦你了。”
“没事,我这就去。”杜唯秋说着,离开了病房。
等杜唯秋终于离开,裴晏禹不禁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他原以为自己醒来的那一刻,见到的第一个人一定是韩笠,没有想到,当时病房里什么人也没有。
没多久,反而是杜唯秋出现了,说是从曲胜寒那里听说他今天动手术,过来看一看。
杜唯秋不知道他现在和家里的关系,只知道他是把肝脏割给自己的父亲,安慰说韦柳钦应该很快会过来瞧瞧。
但始终没有人,直到护士出现。
韦柳钦也就罢了,韩笠呢?裴晏禹的心像是比那条冻僵的胳膊还冷。手背上插着留置针,更换新瓶时,裴晏禹的胳膊冻得没有直觉。
“请问,和我一起动手术的裴榷怎么样了?”裴晏禹问。
护士调整输液管上的旋钮,闻言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分明是没有听清。但不需裴晏禹再说第二次,她领会过来,说:“我没去看过,不知道。”
裴晏禹失望地垂下眼帘。
“那个病人……是你爸?”护士很不确定地问。
他微微一怔,应了声嗯。
她犹豫片刻,用更不确定的语气再问:“那和他在一起的,是你妈?”
“嗯。”裴晏禹怀疑这声回答只有自己能听见。
“哦……”护士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说,“好在,你还有朋友。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直接按铃。”
就这样轻而易举收获陌生人的同情,裴晏禹不知是这姑娘太善良,还是自己太可怜。他在心里悄悄地吁了一口气,忽然想起自己还有手机,可惜现在他没办法起身,也拨不了电话。
好不容易,等到杜唯秋回来了,裴晏禹激动地喊道:“杜老师——”
杜唯秋快步走近病床,把手中的热水袋放在裴晏禹正在输液的胳膊旁,俯身问:“怎么了?”
“我的手机。”裴晏禹费力地转头,“你能帮我找一找我的手机吗?好像在抽屉里。”他记得,去手术室前放在里面。
杜唯秋找出他的手机,看了看他,问:“你是想打电话?”
裴晏禹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但才接过手机,不知怎么的,竟然没有握住,手机掉在被子上。正巧掉在他的伤口,他蓦地冒出冷汗。
顾不上疼,裴晏禹看杜唯秋拿起手机,便说:“密码是5454,打开了吗?”
“打开了。”杜唯秋点头,拉了椅子坐下,“打给韩笠?”
他确实有此打算,但听见杜唯秋这么问,还是不禁愕然。他点头,说:“在通话记录里应该能找到。”
“好。”杜唯秋拨出电话,确认电话里传来等待音,便将手机移至裴晏禹的耳边。
裴晏禹转头,让耳朵更贴近听筒,但是靠得再近,也只是能让等待的嘟嘟声更响而已。
最终,系统提示他这个电话无人接听,他难以置信,不禁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确认没有打错电话,心顿时凉了半截。
许是裴晏禹的失落表现得太明显,杜唯秋说:“再打一次吧?”
裴晏禹回过神,连忙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