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香(35)
又或者不是贺作舟,是李作舟、王作舟,只要是六爷的魂儿,他迟早栽进去。
方伊池和阿清沉默地注视着桌上的白瓷花瓶,那里头插着一株含苞待放的玫瑰,露珠悬在殷红色的花瓣上,像悬而未落的泪。
“你这人就是这样,瞧着温和,实际上倔得很,我早知道劝不住,可就是管不住嘴,总想着再说一句,再说一句,你或许就动摇了呢?”阿清的眼睛猛地睁大,里面燃起希冀的光,但又倏地熄灭了。
“可你是为了给妹妹治病,能穿上旗袍在平安饭店工作的方伊池!你怎么会动摇呢?”
“就算你不了解六爷,不稀罕贺家的财产,只要认定了六爷这个人,也是会嫁的。”
眼瞅着阿清越说越悲伤,方伊池连忙强打起精神:“事无完全,六爷……六爷不是那样的人。”
“你是想说,你会是那个幸运儿?”阿清凄凉地勾起唇角,嗓音变得又尖又细,甚至还有几分刻薄,显然再次动了气,“方伊池,你觉得你会是那个在宅院里活下来的男妻,你觉得六爷一辈子都不会腻味你,你觉得……”
阿清嗓子一哑,说不下去:“我不是你妹妹,没那么狠心!你这不是逼我亲眼瞧着你去玩命吗?”
不怪阿清生气,嫁进贺家成为贺作舟的男妻不是说着玩玩的。对贺作舟而言,可能只是看对眼了一个服务生,做了点出格的破事儿,可对方伊池而言,往后就是旁人再也无法插手的一生。
进了那道院门,他生是贺作舟的人,死是贺作舟的鬼,自此与门外的世界了无干系。
“你真的想好了吗?”阿清不甘心地追问。
方伊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碗的边缘,指尖慢慢浸染上冰冷的湿意,仿佛北平城里几个月都无法融化的寒冰,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怎么会没想好呢?
他想得比任何人都深,甚至想到贺作舟不要他以后的退路。
其实也是没有退路的。
像他这样服务生出身的男妻,就算六爷放他一条生路,贺家也不会让他出去丢人现眼,或许会化作井底的枯骨,或许会成为树下的一捧淤泥。
生而低贱,死不足惜。
但贺作舟给了方伊池勇气,让他拼着这样的下场,也舍不得离开落脚的梧桐枝。
就这么着吧。
他对自己说,就这么着吧。
走一步算一步,起码现在六爷还稀罕他不是?
一直在观察方伊池的阿清心里一沉,见他眸色黯然,神情却越发坚定,便知道他钻了牛角尖。起先若还有三分能劝动他的可能,此时就是一分也不剩,怕是贺家的老爷子再反对,方伊池都能硬着头皮嫁进贺家的门。
包厢的门再次被推开,这回服务生手里端的是装着热毛巾的瓷盘。贺作舟跟在他们身后进来,自然地站在方伊池身后,有意无意地去捏他的脸颊。
方伊池发着呆,毫无反应。
贺作舟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出了异样,弯腰扳正他的脸,狐疑道:“还气着呢?”
“不就是叫了你一声‘小挨刀的’。”六爷难得哄人服软,还遇上个油盐不进的方伊池,真是白瞎了一腔温柔,因着人家根本没听进去!
“行,以后不叫。”贺作舟拎起热毛巾擦手,擦完,换新的给自家太太擦眼角,总觉得他眼尾微红,像是胭脂没擦净,瞧着楚楚可怜的模样,又仿佛哭过,“小凤凰,你这怎么茬儿啊?”
方伊池偏头看看贺作舟,伸手把毛巾推开,自个儿拿了替六爷擦脸,擦完又认认真真地去整理六爷的衣领,最后还帮着把西装的纽扣解了。
“嘛呢?”事出反常必有妖,贺作舟一把攥住他细细的手腕子,警惕道,“你不想嫁给我了?”
方伊池撩起眼皮,淡淡地瞥了一眼贺作舟,眼神似嗔似怨:“我虽然只是个服务生,身世也不好,但答应了人的事儿,总不会反悔,再说……”他没把领证的事说出口,但眼瞅着六爷是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的。
“你接着说。”贺作舟强按住心头的不安。
方伊池的手垂下来,规规矩矩摆在膝头,半截露出袖口的指尖白如嫩笋,随着沉默的蔓延,微微颤抖。
“六爷,您是明白人。”
贺作舟提心吊胆等了好半晌,就等来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差点没给气笑了:“小凤凰,你可真是夸我。”
他搁在膝头的手瞬间握成了拳:“咱不谈眼下的事儿,咱看得远些。”
“成,你说。”贺作舟拖来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
“眼么前的事儿没什么好说的,咱说以后的日子。”方伊池的拳头攥得更紧了,压抑着嗓音里的颤抖,人也跟着摇晃了几下,完全没发现自己说了车轱辘话,“若是以后您不爱搭理我了,想把我打发走,那咱就直接和离。”
“您别要我的命成不?”
方伊池脖子一梗,硬着头皮说:“我怕死的。”
话说完,屋里静了足足一分钟。
作者有话说:贺老六:今天好不容易出场,结果被小凤凰气死了:) 池:qaq……解释一下哈,设定上的地位顺序大概是太太>姨太太>男妻>能生的男妻……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这么设定啦,所以池和阿清的恐惧是正常的,别人家里的男妻死的死伤的伤,而且前文提到过,贺老六的姐姐也是男妻所生,然后他死掉了。具体的后文会说的。
第三十七 休夫
阿清是被他的直白吓的,贺作舟纯粹是气的。
贺六爷恨不得把这小祖宗直接扛回家按在床上,扒了裤子痛痛快快地揍一顿,把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全揍走:“方伊池,你说你安的什么心?先夸我,再提要求,就是骂我会变心?”
方伊池啰里八唆说了那么一堆掩饰性的漂亮话,一下子被戳穿,面儿上通红,气势平白矮了三分,嗓音瞬间软了不少,哼哼唧唧的,都有点像撒娇了:“六爷,您讲讲道理。”
“小凤凰,你讲讲道理行不行?”贺作舟哭笑不得地呛回去,“敢情你觉得我会变心,现在就瞅我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不……不是的。”
“还不是的。”贺作舟抬手把他拉到怀里,对着屁股狠狠拍了两下,都不避讳阿清,臊得方伊池嗷嗷叫。
“六爷,您怎么跟玩儿似的?”
“不能够啊,方伊池。”贺六爷抬起的手,终究落不下去第三下,改为搂着他的腰,“你可不能把我跟你的事儿和玩儿画等号。”
“你是我的小凤凰,要一辈子在我这儿搭窝的。”贺作舟说着,把他的小手按在了心口,见方伊池动容,又眯着眼睛把凉丝丝的手指往下按。
方伊池像受惊的小麻雀,夹着翅膀一弹一弹地往边上躲。
“成,你担心什么,我听声就明白了。”贺作舟的气是一时的,想要跟他过的心却是一辈子的,“这事儿依你,你想要什么保证?”
方伊池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原以为六爷还会气一会儿,没想到这么快就消气,忍不住诧异地觑过去一眼。
贺作舟再次气不打一处来:“小凤凰,你存心惹我!”
瞧什么瞧啊?
不就是巴望着他心软!
方伊池这凤凰,精着呢!
方伊池连忙端正态度,乖觉地坐在六爷腿上,一板一眼地掰着指头:“第一啊,您得先答应我,不喜欢了就和离,安安生生地放我走。”
“不成。”贺作舟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六爷?!”
“我不会不喜欢你的。”贺六爷伸手在他脑门上来了个脑瓜嘣,“再提和离,家法伺候。下一条。”
方伊池所有的要求都建立在和离的前提下,哪有什么下一条啊?
他坐在贺作舟怀里傻了眼,抱着希望,又问了一遍:“真不谈和离?”
贺六爷的胳膊猛地一抬,作势又要打。
方伊池飞快地夹紧双腿,往贺作舟的怀里蹭了蹭:“六爷,不谈和离也成,您可以休了我。”
“休你?”贺作舟一口气差点又没上来,“得亏你爷们儿我身子骨硬朗,否则刚刚那两句话,你能直接把我气死!”
“我说正格的呢。”
“谁他妈没跟你说正格的?”贺作舟见服务生端着冷盘走进来,勉强压低声音,显得自己没那么生气,“方伊池你给我听好了,你刚刚提和离,念在是第一次,所以我原谅你,但是这回不成。”
“这回我记下了,回家就按照家法处置了你!”
“不对啊,六爷,我说的不是这档子事儿!”方伊池急了,他想聊的是正事,可被贺作舟一搅和,莫名其妙就跑偏了方向,“我想……”
“你想你想,你想什么想?”贺作舟松了手,放方伊池跑到自个儿身边坐下,怕他瞎嘚啵嘚,一口气都没松,飞速把一根没点的烟塞进嘴里,冷哼,“亏你之前刻意强调自己是成年人,还不知道成年人说‘想’、说‘要’都是扯淡?”
“老子就不这么说。”贺六爷把玩着打火机,凑到方伊池面前,眯着眼睛捏他的腮帮子,“我不是单纯地想要和你成婚,我想要把你的下半生扛在肩上,对你往后的人生负责,明白吗?”
服务生又进来了,这回送的是热盘。方伊池听得大气不敢出,局促地揪着衣袖,压根儿没顾得上饿。那边阿清听他们说话,听得云里雾里,总觉得贺六爷的形象和传闻中的有些差别,可具体差在哪儿……他又说不上来。
总之,阿清也没了吃的心思,一桌好菜眼看着要浪费。
好在贺作舟说完,觉得方伊池该安心了,便餍足地倚在椅子上,捏着筷子往桌上轻轻一磕,抬手夹了块粉蒸肉到方伊池嘴边。
六爷知道小凤凰爱吃肉,点的菜大多有荤腥,却又做得没那么“粗”,只有一道烤鸭是纯肉,却也配了葱丝甜酱。旁的红红绿绿,皆荤素搭配妥帖,一点儿也不油腻。
“动筷吧。”有外人在,贺作舟不想再往深处说。情话说给自家太太可以,说给旁人听,总是怪异。
就小凤凰那薄面皮,晚上说不准要抱着被子哭呢。
方伊池嚼着嘴里香香糯糯的粉蒸肉,渐渐把心底盘桓的疑虑打散了,忍不住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块,顺便喊阿清也尝尝。
阿清不客气地夹了一大块,尝完,连声夸赞:“不愧是六国饭店的厨子,外面的和这里的比不起来!”
贺作舟这时候重新端起了“绅士”的架子,用公筷把盘子里的菜夹到他们的盘里,等菜上得差不多,喊服务生开了瓶冰镇的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