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24)
所以名门世家里,要是传了谁出轨要离婚的消息,大家都知道离婚是不可能的,出轨只是小问题,要是在这里计较出轨,那就别结这个婚。
但哪天一对夫妻真的离婚了,一定是出了钱和名誉的问题。
其实不能怪裘严,这个圈子里的人都这样,换了戴春城他也会怀疑裘严。俞胭不明白,是因为她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孙黎生来就是名媛,上流社会大家族的规矩她太清楚了,孙春生就是这么教她的。孙春生治家和治公司是一样的,用人不论能力,首先要忠。忠这个家,忠这个姓,忠这个规则。所有人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要团结,要相互依靠,要重视亲情。
说出来都是爱,说到底就是利益。
听说有一家香港公司向裘氏指控专利侵权的时候,孙黎嗅到了机会。她让曹进撺掇着戴春城亲自上场,然后故意隐瞒了华创的那封邮件,让戴春城修改第六十四号证词。这样裘平就掉进坑里了,华创为了能够扳回在官司上的颓势,当然会举报裘平做伪证。这时候让曹进再找机会把邮件的打印稿放进戴春城的公文包,这个故意陷害的罪名就算成立了。
这个局不难,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甚至那封打印的邮件都不算是证据确凿。但戴春城是不是真的陷害了裘平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裘严心里存有一丝怀疑,戴春城就算输了。哪怕事后证明他当真不知道这封邮件,这对夫妻的感情也无法再回到从前。
“华创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俞胭问。
孙黎说:“据说是打算和解了。被戴春城揪出权利要求书的漏洞,对他们来说很不利,要是打不赢还不如求和。裘氏的心思现在都放在裘平上,也会想着求和。法院巴不得他们少点事情,这样一来,和当初咱们设想的差不多,两方各退一步,没有输赢。但是裘氏要搭进去一个裘平,具体什么处理结果,就看裘严的本事了。”
“专利侵权是民事案件,做伪证的情节又不是特别严重,估计罚点钱差不多了。”
这样一来,华创靠打官司赚了一波名声,没有实际的损失。但是裘氏因为裘平做伪证名誉受损,还可能面临罚款,股价也会受影响;裘平的档案出现了终身污点;戴春城受疑,夫妻感情有伤。孙黎一计连环套,把整个裘家拆得七零八落。
所谓风水轮流转,半年前,她还因为白石基金撤资饱受煎熬。
俞胭觉得这不还是孙黎的真正目的。因为在这场官司里孙黎没有拿到好处,她费尽周折拆开这对夫妻,看似好像攻击了竞争对手,但裘氏集团似乎还没有受到重创。
“这就完了?”俞胭问。
孙黎说:“等着吧,这是时间的问题。”
“那这个录音,你打算怎么处理?”俞胭问。
孙黎揉了揉太阳穴,直皱眉头:“我没想牵扯出这么劲爆的故事来。换了我是裘严,我可能要杀了曹进。这里面牵扯出来的人太多了,万一漏出去,不知道多少人要我的命。”
局势也不完全掌控在她手里,这份录音就超出了她的预计。她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他和裘氏不是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只是竞争对手,还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
“那就直接删掉?”俞胭也觉得是攒了个烫手山芋:“这个曹进,不应该这么多事的。这里头任何一个环节疏漏了,裘严立刻就能查出来。”
孙黎想了想:“先留着,以后说不定能用来谈价码的。你盯着点曹进,让他安全出城。”
裘平仍然在候审期,不能出国,也不能自由行动,他一改焦躁的脾气在家里翻原文书,顺道与技术团队解决了一个直流拖动系统中平波电抗器的电感量计算问题。裘严来看他的时候他心情还挺不错的,看起来还胖了点,气色红润,眼睛有神。相较之下,裘严的状态就差多了,他眼下乌青得厉害,傻子都能看出来没睡好。
“说离婚的也是你,睡不着觉也是你。”裘平嘲笑他。
裘严漫无目的地翻着那些原文书,觉得眼睛更涩更疼:“是我咎由自取。”
裘平不再调侃,问:“他承认了吗?为什么那封邮件在他包里?”
“没有,他坚持说他不知道。”裘严说。
裘平抿着嘴不说话。他一开始也很愤怒,觉得戴春城玩阴的背后耍花招,他平生最痛恨当官的表里不一,搞两面三刀的做派,戴春城踩了他的痛点,他恨不得把对方撕了的心都有。但是在家呆了一个星期冷静下来,他又想,戴春城会傻到把邮件放在自己包里不扔吗?如果换了他,顺手放进碎纸机五秒钟的事情就什么都查不出来了,到时候咬死了是曹律师的疏忽,裘严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还让人在自己包里找到了邮件,这不是等着人扣帽子吗?
生平第一次,裘平学会先闭嘴。如果没有更确凿的证据证明戴春城故意陷害,他认为给戴春城定罪就是不可取的。他虽然偏激,不至于傻。
裘严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别看我,我也不完全相信他害你。”
“那你还跟他提离婚?”裘平瞠目结舌。
裘严答非所问:“我把咱们从前在美国的事情和他说了。”
裘平坐直了身体,紧张地做了个吞咽动作。
“他没说什么,我才发现,其实一直介意的是我自己。”裘严低着头掰着手指头:“阿平,我从来没有好好面对过我自己,回国就是为了逃避从前这段历史,一直藏着掖着地过,和他谈恋爱、结婚,人家觉得是我高攀他,我也觉得是我高攀他,我是个罪犯,靠卖兑水的威士忌起家、坐过牢,他是高门大户出来正经八百的金枝玉叶,我可不是高攀他吗?”
“你是为了我才坐牢的。”裘平冷冷地说。
裘严笑笑:“我是因为卖假酒坐牢。他看得起我已经是我最大的幸运了。所有这一切都像做了个梦,我现在觉得我可能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在蒙大拿州监狱里,只是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他本来就不应该和我结婚,他应该和海军副司令的儿子结婚,我偷了不属于我的东西。然后想尽办法让自己看起来是合法占有。”
“什么叫偷?这是公平竞争!”
“我瞒着他还不叫偷吗?我总是怕他知道,知道了就会和我提离婚。做很多次噩梦,他知道了,毫不犹豫地说离婚。我那天坐在那里,他不说话,我就开始害怕,很害怕,我想算了,我先说吧,反正最后一定要离的,别给我判死缓。”
裘平很震惊,他从来不知道亲生哥哥是个这么自卑的人。裘严一向表现得非常坚强,从十年前被捕开始,他思路清晰、异常理智,入狱一年多出来,除了从前那股子狂放不羁的个性有所收敛,他像是丝毫不受影响。
他一直以为是裘严个性本来就很坚强,再加上野心勃勃,任何事情都不可能阻挡他迈向成功的脚步。他没有经历过监狱里的生活,没有被人唾骂过攀龙附凤,也就没有办法真实体会裘严的感觉。裘严的自卑,也有一部分他的原因,是他疏忽了兄长的心理健康。
以前他觉得戴春城这种靠着世家门第顺顺利利走上位的,根本无法体会裘严的艰辛隐忍,所以戴春城配不上裘严。现在想想,裘严太自卑了,缺乏正常爱一个人的能力,多疑而多虑。
他会相信戴春城的私生活作风,会相信戴春城对这个家的忠诚。但他最不相信的是戴春城对他的爱。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他拍了拍哥哥的肩膀,给他一个拥抱:“是我不好,你从来不让我担心,我就以为你什么事都没有。”
裘严摇头:“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自首。你是我弟弟,这是应该的。”
“其实离了也好,这日子过得没意思。你算计我我算计你,还不如单着,你看我不是也挺好?”
“你的事情现在最重要。”
裘平毫不担心:“律师和我说了,罚款的几率比较大,刑事责任不太可能。交点钱咱们回美国,重新再来,有技术不愁没饭吃。”
裘严满脸倦容,眼里开始浮现出中年的忧郁迷茫。他才三十出头,对正常男人来说还是成长的黄金时期,但他走得步步艰辛,从来没有什么是唾手可得的,无论事业还是家庭都出现了重大瓶颈,能不能越过去这道坎儿,甚至能不能重头再来都很难说。
裘平叹气:“你后悔吗?”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上次问是戴春城和裘严吵架,裘严一气之下去了欧洲。
后来,裘严的确后悔过很多事。他后悔年纪轻的时候急功近利、不求正道,给人生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痕。人总会有向往离经叛道的阶段,把伤痕当成个性的标志,没有想过代价要用人生后来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去偿还。他也后悔逃避现实、逃避自我,给心理健康埋下隐患;更后悔没有和戴春城早点坦白,让戴春城为他承担了风险,这是做丈夫的失职。
但只有一件事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就是和戴春城结婚。
也许很多人认为他配不上戴春城,也许他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称职的丈夫,也许他们之间有欺骗、算计、背叛……但他在想到这场婚姻的时候,仍然带着幸福与快乐的记忆多于痛苦,仍然留有对伴侣深刻的依赖。曾经,那是他美满人生里最有价值的一件事。
第23章
戴春城在六零二疗养院。
万英住院后他从来没有来过。一来他的确工作忙没有时间,也就逃避了;二来他和她之间的联系越少越好,对彼此都是积极的,他身上不可以有任何污点,她也不会获得更多的关注。
偶尔他会想起来,佘秀就会替他走一趟,或者打个电话问候。实际上万英的病情没有覃子午得到的消息那么严重,她多数情况下是有理智的,意识清醒,只是情绪不稳定,容易做出极端行为。她后半生恐怕都要在这里度过,一个人如果失去自由又怎么会不伤痛欲绝呢?
护工带着万英在花园里散步休息。
从四面八方投下的树影遮天蔽日,阳光一丝丝地从树梢间垂下,这些金色的、倒挂的须根深入泥土里,像无数少女纤细优柔的手臂,在天与地之间伸展。如果天空就是一位少女,那么她对人间烟火的好奇心,无疑就是这些手臂最好的具象。
万英的手掌贴着一棵榆树的根脉摸到湿润的泥土,她带着脉搏的、温暖的手碰到湿冷的泥,指甲立刻脏了。但她毫无顾忌将手指往更深处插进去。
“别抓,脏的。”护工急得拿开她的手。
她不屑地打开护工,她是生病了,但不是疯子:“你别管我,我自己坐一会儿。”
有人从他身后走来,她像警惕的动物转身。
“小英。”戴春城叫她的名字。
万英不可置信:“戴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