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带与耳机线(27)
他强装镇定,努力让口吻像是平时开玩笑叫爸爸那样,“你喜欢的人……我自恋的话你不准——”
斐帆打断他,他从没这么做过,以至于做起来有种刀刃的尖利感,几乎把谢容川给震住了,他睁大眼睛,像是英雄电影里凝视着子弹出膛的慢镜头。
他甚至不想听斐帆会说什么。
斐帆说:“我喜欢你,谢容川,我喜欢的人是你。”
红灯结束,车冲了出去,汇入滚滚车流,斐帆面上没有表情。路奔他们而来,有时候不是人走不走的问题。
车流的尾后灯像流星一闪而逝,车拐上立交桥,谢容川被惯性抛出去,又被安全带拉回来,他甚至不敢看身边人,看前方又觉得玻璃上都是他的影子。
光沿直线传播,连物理知识都被他翻出来,所以我看他他也看到我我看玻璃他也能看到我,不对他在开车怎么会看我……谢容川酒醒了,却觉得自己掉进更醉的一场梦里。
他想起来他填志愿算着分数,想和他去同一个城市。
他想起来他大一时,几乎每天都要和斐帆聊天,新环境的不适应和人际关系让他焦头烂额,抱怨和不满化成文字和表情包,送给在同市另一个学校的斐帆,那天他说天上的星星好暗啊,食堂的第二个灯坏掉了,今天的菠萝特别酸……斐帆说你出来,我去找你。
他说,你一不开心就会说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他想起远足时拉他出来的那只手,想起高二那年的大雪,想起高中校园里馥郁的梅香,想起初中他们走的那条小路,还有路上那只绿眼睛的猫。
他最后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他背着他,淌过楼梯口的污水。
“什么时候?”谢容川轻声问。
斐帆似乎笑了下,他说,很久了。
第70章
很久是多久?
谢容川的四肢好像被摁在座椅上,面对不想接受的消息人的第一反应就是逃避,他甚至想起自己今早出门时,手机日历上写今天忌聚会交友……这么来看封建迷信偶尔还是准确的。
是什么时候,谢容川努力回想他们两这么多年有没有一个时间节点,斐帆可能会动心,同时却又悲哀地意识到,这是最不可控的问题,和问他为什么会喜欢应云安一样无解。
他磕磕巴巴道:“总有个时间吧。”
斐帆瞥了他一眼,谢容川觉得这目光向烧红的刀子切开上好的黄油:“你就当我一见钟情?”
谢容川明白斐帆估计是不想说了。
他喜欢了那么久的应云安,喜欢到近乎超脱现实的荒谬,简直是一本生搬硬凑的故事书,可是现实有时就像是在说故事,比如此时此刻,谢容川十几年的发小跟他说,我对你一见钟情。
“我那时不到十岁,”谢容川说,“你犯罪啊?”
“我和你一个年纪,”斐帆说,“顶多算同谋,扯不上诱拐的。”
他是认真的,谢容川清楚身边人的偏执,却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幸领会一下,他也不会拿这种东西开玩笑,谢容川想若无其事揭过去,是对两人的不尊重。
可是谢容川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在应云安身后追着,带着没有希望的希望跌跌撞撞,直到目送他踏上红毯,觉得释然又惆怅。
斐帆难过吗?
他看着应云安的时候,是不是他也在看着他?
可斐帆从没说过这件事,谢容川整颗心都在往下沉,他说出来,两极亘古的冰山滑落入海,海平面沉默地上升。谢容川想像个小孩子那样喊,这不公平,可是对于怀揣这个秘密这么多年的斐帆这更不公平。感情又不是消费,没有等价交换的原则。
他从来没说过,而我从来没意识到。光线针样扎进眼眶,谢容川忍不住闭上眼睛。
友情是多好的幕布,所有暗处的汹涌,不可名状的感情,被深深掩盖着,像是没被发现的新大陆,连存在都不被允许。
以至于仅仅是碰到这冰山样感情的一角,就冻得人浑身麻木,甚至落下泪来。
斐帆耐心地等了一会,就看见谢容川咬着牙偏过头去,他知道他是在愧疚,他隐藏得那么好,这么多年,就是怕谢容川露出这样不知所措的表情,爱与被爱的人都没有错,那么什么错了?
阳光太好叶子太绿雨水太多,闯进人生里的那个人,太好了。
……
如果结局不尽人意,那么就没有什么是对的。
斐帆声音低缓而轻快:“你可以忘掉我说了什么,我只是一时没忍住,瞒住它让我很累。”
谢容川沉默着。
“你不要愧疚……说这些话似乎也没有用,”斐帆苦笑了一下,“我没想告诉你的,我只是忍不住了。”
谢容川闷闷地说:“对不起。”
他不知道该对不起什么,却又像什么都对不起,自己喜欢应云安那么累,每一次靠近时他像是抱着火摁上心脏的位置,却要克制着不发出一点声音。那斐帆呢,他是不是也是一样的感觉?
“不要说对不起。”又遇到一个红灯,斐帆转过头,谢容川的脊背在微微发抖,他瞬间就后悔了,如果语言能撤回的话,他宁可什么都没有说。
我不想让他难过的,他想,可是斐帆喜欢谢容川这件事,两个当事人对此都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谢容川有点茫然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你现在告诉我,我也不能回答你什么。”
他终于把理智从情感的长河里扯出来,拖着湿淋淋的衣摆,回归到成年人的思考上去,冷静下来继续说:“你让我好好想想吧。”
车停在了谢容川家楼下。
斐帆像是没事人那样,按下车窗道:“今晚我就不去你家了。”
谢容川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车往后退了点,确定不会照到谢容川眼睛时才亮起来,两人客客气气说了晚安,却知道今晚估计没人睡得着,
第71章
谢容川租的住处是近几年新建的小区,设施都还新,刚毕业时他住个呼吸都逼仄的蜗居,一步步混到这个一百多平的公寓,其中光彩和黑暗估计也就几个亲近的人知道。
谢父谢母在这方面问过他的意思,谢容川直接拒绝了帮买房的事,打算等攒个几年再试着贷款买所自己的小公寓。
两室一厅,平时就住他一个人,毯子垂在地上,靠枕放在茶几角,大衣丢在沙发床上玉体横陈,也就斐帆来的时候会忍无可忍收拾一下。
想起斐帆谢容川嘴角笑容凝固一下,走进厨房想给自己倒杯水,早上忘记烧热水,水壶空空如也,没盖好的茶叶盒丢在旁边,也是斐帆上次来喝过的。
摁了水壶,谢容川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去了客厅,两个手柄一个端端正正摆在盒子里,另一个躺在沙发靠垫上四仰八叉。上次两人打游戏打到凌晨,谢容川靠着沙发迷迷糊糊睡了,还是被斐帆摇醒的,醒来身上毯子裹得严严实实,客厅窗帘阻挡了城市的光污染,灯开了最暗的那一档,斐帆半跪在他面前低声问他要不要喝水。
现在想什么都暧昧,好像连呼吸都带着暗示。那个时候他把头埋进抱枕里,斐帆的手不小心扫过他的发尾,也许那时不是斐帆不经意。
昏黄的灯光,两个人的世界,这简直不可思议,谢容川忍不住想,斐帆即使在这样的环境里,依然能滴水不漏,甚至还能跟他挤兑几句,再随口说声晚安。
他睡得着吗。
谢容川看着半掩的客房门想。
在他无望地追着应云安跑的那段时间里,他心中的云雀死掉了又活,最后还是凝视着将熄灭的篝火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斐帆呢,他每次都在想什么。
被爱的人不用给付出者回报,谢容川二十几年的光阴里,又不是没遇到对他倾心者,男女皆有,大学社团的学姐,偶尔得知彼此性取向的同学,他对付他们都是游刃有余,成年人的相处就是这样,感情又不是消费,给出去的就不能奢求别人还回来。
可是斐帆不一样,他不能那么坦然地说不,也不能客套地来几句“珍惜你自己”,“会有更好的”,然后潇潇洒洒一挥手,男男女女都成了过去熟悉的某某。
他看着房间里斐帆待过的痕迹想,他陪了我这么久……以至于我都没想过,他有一天会想改变这种关系。
我以为我们会是老了也靠在一起打游戏吹牛的人。
谢容川绕着客厅走了一圈,突然觉得很累,把自己扔回了沙发上盯着黑屏的电视机发呆,他想不出处理的方法,也没想去面对它。
他丢在门口的电话短暂地响了一声。
谢容川走过去,是条微信的好友申请,备注是陈月月。
“我在婚礼上看到你和斐帆了,”那头也没睡,好友一通过就开始打字,“还记得我吧。”
谢容川当然记得,他高中时几次因为应云安被开玩笑,还有毕业聚会时的一时脑热,陈月月都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问君此去几时来,果然两人毕业后就没再怎么联系,上次说话还是同学聚会上,他连她穿什么衣服都忘了,只记得陈月月还是很漂亮。
“记得,”他发过去,“班花风采,见之难忘。”
“你比高中会说话了。”那头说。
“人都得学点什么。”谢容川暂时放下斐帆的事,专心致志,“不然岂不是白活了。”
绕了半天,陈月月问:“我懒得扯别的了,你和斐帆两怎么了。”
“……”
谢容川半天没想出怎么回。
他们两在婚礼上没咋样啊。
陈月月没管那六个点,继续问:“在一起了吧,扯证了没,别怪我太唐突了实在是——快告诉我我搞到真的了吗,这么多年了我就等着你们修成正果了。”
“……???”
谢容川猛然有种荒谬感,甚至连被冒犯隐私以及那句搞到真的是什么意思都不在乎了,犹豫半天问:“你为什么这么想?”
陈月月果然成了精:“他还是没说吗?”
她说,当初斐帆跟我聊过,真没想到,高中生的聊天还能那么严肃,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看你的眼神都没变过,你要是现在才知道,我真觉得应该去看看眼科了,他都那样看你了,你还没感觉吗?
谢容川说,我该有什么感觉?
“直男,”陈月月发了个无语的表情包,“彻底的直男,我对你都绝望了,也不知道斐帆怎么熬的。”
她发了张照片过来。
那张照片的内容,另一个角度里拍成的那张曾经被谢容川翻出来摩挲过很多次——他拿着接力棒跑向等待他的应云安,而陈月月拍的那张,最清楚的是站在树下的斐帆和谢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