缉凶西北荒(36)
罗晓宁欢叫一声,去跟护士长要东西了——这是他的孩子心性,见到什么受伤的东西都想救治。梁旭给他黏过断翅膀的蜻蜓,接过断骨头的小猫的腿,总而言之在罗晓宁心里,他小兵哥哥就是个神医,什么东西都能治好。
两人头对头地蹲在地上,治疗燕子。梁旭拿棉签做夹板,给燕子固定好了翅膀,看看燕巢就在墙顶的飞檐下,他又指挥罗晓宁:“去要个板凳,我来把它放进去。”
罗晓宁在旁边又闹又跳:“你抱我!我来放!”
梁旭拗不过他,笑着把他抱起来:“你可站稳了,别摔着!”
罗晓宁小心翼翼地捧着燕子,把它放回巢里——了不得,母燕回来了,一见两个不速之客在这里掏鸟窝,母燕上去就是一通好啄,更兼鸟窝里四五只小鸟直着脖子大呼小叫,场面巨热闹。
罗晓宁被啄得光是“哎哟”,梁旭站在下面直想笑——他笑得手边一滑,罗晓宁踩踏不稳,就那么从墙头摔下来了。
梁旭想去接他,已经晚了,再一次地,罗晓宁头碰在墙上,连声音都没发出来,他昏过去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故,梁旭照料罗晓宁这些年,从来没有出过意外,他二话不说,一把抱起昏迷的罗晓宁,就向急诊室跑。
罗晓宁伤得不重,只是昏厥,连设备也不用,掐了一会儿人中就醒了。医生笑道:“高材生!你也是太怕了,还弄到急诊室来。”又说:“这幸好罗老太不在,不然不知道得怎么讹你。”
梁旭还是不放心,又自己掏钱,带着罗晓宁做了一个CT。
罗晓宁一直迷迷糊糊地发怔。
梁旭以为他是吓着了,自己懊悔得不得了:“是哥哥没抱住你。”
罗晓宁含糊地摇头:“我错了。”
“……”
又是这样,张嘴就认错。
梁旭有些来气,不禁问他:“你有什么错?”
罗晓宁像是受了惊吓:“不、不该弄小鸟。”
一瞬间,他整张脸都白了,梁旭见他神色不对,连忙抱着他:“哥哥不生气,你别怕。”
罗晓宁还是发怔,怔了许久,他在梁旭怀里小声说:“哥哥,我想起来了。”
他不等梁旭再问,自己瞪着眼睛道:“我家,金川县,沙场村。”
梁旭的脸也白了。
——这么些年,他一直在想办法问出罗晓宁的身世,万万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问出来!
罗晓宁似乎一下子被记忆刺痛脑子,他眼圈儿红起来:“我,弄小鸟,有人进来,我就……掉下去了。”
“……”
无数种怀疑在梁旭心里盘旋,他试探着问:“你妈妈呢?”
罗晓宁想了许久,忽然咳嗽起来,梁旭给他拍了又拍,罗晓宁噙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死了!”
“……!”
——可是爸爸呢?!奶奶呢?!金川案凶手一向杀人绝户,为什么父亲和祖母健在?
梁旭颤抖着,蹲下身,他仰面看着罗晓宁:“晓宁,那你奶奶,那时候在哪里?”
罗晓宁想了很久,“不在家,”他说,“她不在。”
“爸爸呢?”
“不知道……”
——这就对了!
梁旭紧抓着他瘦弱的手臂:“晓宁,那你看见那个人没有?!”
罗晓宁茫然地望着他:“疼。”
梁旭才觉得自己失态了,他放开手,仍然急切地问:“晓宁,那时候是谁来你家了,你想想清楚,你看见他的脸没有?!”
罗晓宁被他吓得要哭,又唯恐让他失望,憋得脸发红又发白,半天,他大声说:“男人!”
冷汗从梁旭身上瀑布一样地淌下来,他问罗晓宁:“他笑了,是不是?!他是不是笑了?!”
罗晓宁真的被他吓哭了,只是忍着不敢哭,他用力点头:“对的!对的!”
他垂着头,还要再想,梁旭用力抱住他:“别想了,不要再想了。”
想到罗晓宁接连不断的“我错了”,梁旭感到毛骨悚然,因为那和他所遭遇的事件完全地连在一起,当年他听到对方说:
“——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他的母亲嘶哑地哭求:“不知道,不知道。”
对方又重复地问了一次:“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他的母亲只好妥协地说:“我错了,我错了,求你了。”
对方尖声大笑起来,然后是锐物划破喉咙的声音。
罗晓宁突然抓着他的手,以极其连贯的声音哭着说:“哥哥,都是我不对,我不该去送小燕子,你不要难受了,我以后不那么皮了。”
梁旭惊得手也颤了。
——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梁旭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他毁了不知多少个家庭,不知多少人成了他刀下亡魂,而这个人藏在暗影之中,依然逍遥法外。
一瞬间地,他又原谅了罗老太和晓宁的父亲,因为他们眼中的罗晓宁和自己一样,是带来灾厄的孩子。
甚至于,罗晓宁现在的父亲,也许同样是隐秘的养父。因为按照晓宁的描述,他的父母很可能都在那场案件中惨死,罗晓宁先行被击晕,所以只能微弱感知到母亲死亡,父亲更在他们之后才遇害。
这和自己父母的情况是完全相同的。先是母亲,然后是父亲,先袭击女性,然后对付落单的男性。
梁旭推算他受伤的时间,那应当是十二年前到十三年前,也就是2001年左右,那时间的确发生了凶案,也正是在沙场村。据说此案受害者是村里负责拆迁的另一个领导,长居县城。
——难怪罗老太说他一家是城里人!
至于凶手为什么没有彻底杀死罗晓宁,那就太容易解释了,因为当时孩子头部受伤,可能还处于休克,因此幸免于难,他头上的伤疤就是最好的证明。
梁旭非常期待见到罗晓宁的父亲,那也许和梁峰一样,是不肯露面的无名英雄。十几年了,他供养着昏迷不醒的罗晓宁,无论如何都要他活着,而他一定是出于某种理由,所以不能露面。
相认是不能的,但至少能奉上自己无声的敬意。
一连几天,他都心神不宁,罗晓宁病后的表现令他倍感惊异。
他在两个选择之间徘徊——要么,永远地对晓宁保守秘密;要么,把自己的事情也告诉他,或许会进一步刺激他大脑的功能。
人的记忆或许牵涉到大脑的部分能力,不乏因为找回记忆而恢复智力的病例。现在的罗晓宁,也是如此。如果把金川案告诉他,那必定让他陷入巨大的痛苦,但保守秘密,就是让他终身做个废人。
梁旭权衡再三,决定把这件事说出来,一时的痛苦好过终身残疾,而他现在也相信,无论历经多久,警方一定能够缉拿凶手归案。
他想起房正军的眼泪,虽然不知房正军现在何处,但那个警官不会辜负诺言。
“晓宁,我告诉你这些事,不是要咱们去报仇。”梁旭缓缓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年警方曾经向我许诺,赌上一辈子,也一定会破案。我知道他会说到做到。我们清清白白的性命,不值得为人渣自毁前程。”
“我告诉你,是希望你能恢复记忆,逐渐康复。”他直视着罗晓宁:“哥哥要你做个保证,无论想起什么,都不能冲动,咱们好好活着,等警方破案的那一天。”
“哥哥。”许久,罗晓宁淌着眼泪扑在他怀里:“你的话,我都听,我最喜欢你。”
这话说得孩子气,而梁旭觉得它格外温柔。
——是的,不是没人喜欢他,只是自己过去看事情太偏激,他们是受过许多苦,但人生总有苦尽甘来的时候。
他抱着罗晓宁,忽然很想亲亲他,只是出于一种怪异的羞耻,又终于没有这样做。
两个人怀着不一样的情绪,无声地拥抱着,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咔哒”一响。
这门本来就有些松动,经常自己松开弹簧,梁旭眼尖,恰恰看到一个人影从门后惊慌地遁走。
他一把推开罗晓宁,三步两步追上去,对方已经跑到走廊尽头,梁旭一把抓住他:“谁?!”
他这一句刚刚问出来,护士长也正好迎面过来了,董护士长瞧着他二人,有些意外:“这不是罗晓宁爸爸吗?今天知道来了啊?”
梁旭莫名地看着他,罗晓宁的父亲也回过脸,他脸色异常难看,春天里,他额头全是汗。
“我、我听说晓宁摔伤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第29章 无解
梁旭打量眼前这个男人——微胖身材, 有些败顶, 穿着打扮倒还得体,不像是贫穷人家, 戴一块银灰色的老式手表, 手里还提了个老板们常用的小皮包。
他嘴唇颤动几下, 转身就想走。梁旭一把钳住他:“跟我来!”
他自幼熟习搏击,虽然看上去文质彬彬, 伸手却有如铁腕, 罗爸爸被他一路钳着拖着奔到走廊尽头。
他和罗晓宁真的一点也不像,梁旭想, 这男人的容貌是一见就忘的普通, 塌鼻梁、小眼睛, 塌也塌得毫无特色,小也小得完全大众。罗晓宁像是造物主精心打造的一件玻璃器,仔细吹过、仔细烧过,每个边角都仔细打磨过, 连额上的桃花疤也是刻意雕琢, 而他父亲则是造物主打着呵欠的敷衍作品, 哪怕捧着看半天也根本记不清这张脸——他们之间的区别就是女娲捏人和女娲甩泥。
两人在走廊尽头无言相对,脸色都很难看,梁旭是敏感的疑惑,对方则是惊惶的瑟缩。
“你都听见了。”
过了不知多久,梁旭终于问出这句话。仿佛是应着他这句质问,罗爸爸的眼泪瞬间掉下来了, 他哽咽着,仿佛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掉泪。
“……孩子,你也受苦了。”
半天,他艰难地说了这一句。
梁旭在他身上瞧见了梁峰的影子,不必再问任何事,梁旭的热泪也填满胸臆。
“我不问是谁托付了你,也不问你如何抚养晓宁,可你既然接受了这个托付,为什么不好好对待晓宁呢?”
踌躇许久,他含泪亦含怒地问他。
罗爸爸的脸霎红又霎白,他低下头去,讷讷道:“我……我也是……我没办法。”
说着,他双手捂住了脸。
和梁峰不一样,他看上去真的只是个普通人,他身上是小市民常有的那种唯唯诺诺——他精心扣到最顶一颗的衬衫纽扣、袖子上不舍得剪掉的雅戈尔标签、用水沾湿又被汗打乱的仓皇倒伏的头发——每个细节都显示出他的懦弱、胆怯、遵循常理。有如他的一切装扮都是为了让人“不笑话”,他的一切行事原则也就是中国人严循恪守的“要本分”。在年轻有志者眼中,罗先生是软弱无能的代表,他们像工蚁工蜂一样,庸庸碌碌地活着,活着只是为了衬托这个英雄时代的荣耀,他们是英雄脚下的泥和沙。
——可没有人知道,这副庸庸碌碌的躯壳里,藏着一颗伟大而勇敢的心,他掩护着金川案的遗孤,谨慎小心地活到了今日。
是的,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梁峰的能力,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面对金川案的可怖事实。
梁峰太难得,而罗爸爸只是普通的“大多数”。他能够冒着危险掩护遗孤,这已经是大善,他害怕,梁旭可以理解,他畏缩,梁旭也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