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水怎么了(51)
云层中应景地响起一声闷雷,同夏之君的话一道,振聋发聩般击打在韩山尚且稚嫩的心头。
他控制不住地浑身打了个激灵,彻底明白为什么夏之君会带他来这边。
是寻找终点,是怀念旧友,也是对他的敲打警示。
***
沈丘身着一件洗得有些旧的白衬衫,坐在屋子正中。
屋子不怎么亮堂,窗帘拉得很严实,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带着深绿色的欧式花纹。
正对着他座椅的,是另一张一模一样的皮质老虎椅。
顾优优雅地两腿交叠着,膝盖上摆着一本用来记录谈话重点的病历本,指间夹着的钢笔笔身殷红如血。有别于以往,她盘起了一头青丝,用发夹固定成了一个非常职业的发型。
“最近还做噩梦吗?”
沈丘背脊笔挺,双眸黑沉宛如死水:“做,我每晚都会做。”
顾优依旧画着精致的妆容,只是双颊略有些凹陷。也不知是不是最近工作繁忙的关系,她瞧着有些憔悴:“梦有什么变化吗?描述下吧。”
沈丘闭了闭眼:“我梦到很好的天气,我带着戒指,准备向茜茜求婚……她同意了,我送她回家,一直把她送到门口。后来我们结婚了,还有了孩子,我们养了三只狗一只猫,一直很幸福……”
梦有多美,现实就有多残忍。
沈丘再睁开双眼,里面已经布满红丝,泪水摇摇欲坠。他将脸埋进手掌里,哽咽道:“我应该送她到家门口的,我怎么可以让她一个人回家!我怎么可以让她一个人回家?!”
顾优安静地看着他,似乎对他的痛苦已经习以为常。她的目光带着一种超然,冷静到让人感到恐惧。
而与冷然的外在不同,她的声音还算温和:“你在钻牛角尖,没人责怪你,我们都知道,悲剧的发生并不是你的错。”
她站起身,踩着高跟鞋,缓缓走向被哀伤与愧疚淹没的男人。
“沈丘,错的不是你,我告诉过你的。”
顾优从事宗教心理学方面的研究,对于信仰与精神寄托,以及心理暗示的运用都有着独到的见解。她知道怎样让沉浸在悲痛中的人振作起来,也知道该怎样转移怒火。
“错的是那些没有尽心尽力营救茜茜的人,明明可以不用死的,明明你们就要修成正果迈向幸福的未来……”
心理暗示也可以称为一种心理催眠术,并非一朝一夕就可练成。它需要一遍又一遍构建信任感,找到那把通往对方心灵之门的钥匙,在合适的时机击破内心最柔软脆弱的所在,拉近彼此的关系。要想熟练运用它,不仅要超高的智商,还需要有傲人的情商。
这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攻心战。通过心理暗示,蛊惑他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是身为心理治疗师的耻辱,有悖职业道德,而顾优却在做这样的事。
“为我献祭吧,只要为我打开天堂之门,你就能再次见到她了。”她跪在沈丘面前,微凉的手轻轻覆在他的膝头,红润的双唇一开一合,“愤怒,为什么要压抑自己呢?”
沈丘含着泪水的眼眸从掌心抬起,牢牢盯着她:“我要让那些人都付出代价!”他的话里有着刻骨的恨意,表情都微微扭曲,哪里还像那个平日里老实沉默,对待小动物温柔亲切的沈医生。
顾优仰着头,笑道:“你会的。”
她的脸在稍显暗沉的光线中白得不正常,加之她饱满鲜红的唇色,乍看上去简直就像邪恶的魔鬼在蛊惑愚蠢的人类。
沈丘平复心情后便打算走了,顾优送他到门口,随后关上门重新回了屋子。
她有些疲累地扯落了头上的发卡,任一头黑发垂落,随后又甩开了高跟鞋,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突然毫无预兆地,她开始弯腰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持续了很久,仿佛要把内脏都咳出来一般,并且伴随干呕。
“不不不,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不能……不是现在……”
她跌跌撞撞冲向厨房,打开冰箱冷藏室,从里面迫不及待地捧出一只塑料盒。
毫不顾忌形象地,她抓起盒子里的东西就往嘴里塞,塞得满满当当,两颊都微微鼓起。她用力咀嚼着,双唇以及下巴上沾满腥红的液体,冰冷的红色液体滴落在她浅色的衣裙上, 绽开一朵朵血色的花,就像一场可怕的异食者的盛宴。
半开的冰箱门没有完全阖上,晃晃悠悠维持着三十度的角度,从不小的缝隙中,昏黄的灯光下,原本该是储藏食物的冷藏架上,整齐摆放着一颗颗黑色的动物头颅。
安静的室内,只有顾优让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第三十六章
韩章挥出一拳,林春舟利落躲过,两人几乎身体相贴,满身热汗。他们宛如真正的斗士,挥舞的拳头带着风声,从鼻子里喷吐出的呼吸急促而灼热。
韩章和林春舟所居住的小区附近新开了家拳击馆,作为约会,看电影吃饭是标配,但老实说,有些过于单调乏味了些。别说男人和男人,就是普通异性情侣也受不了经年累月这样毫无新意的约会模式。为了更促进彼此的感情,多点交流,韩章给自己和林春舟办了张年卡,以锻炼身体为由,将拳击台作为了新的约会场所。
林春舟又一次灵活闪避过韩章的攻击,他快速闪到韩章身后,用手肘勒住对方脖颈,微微用力,没有下狠劲儿,但足以让对方无法还击。
“认输吗?”林春舟贴在韩章耳边喘息着问。
韩章双手想要抓住脖子上桎梏自己的胳膊,却因为戴着手套而无法做到。
汗水顺着鬓角淌下,相贴的肌肤温度烫人,并且粘腻一片。
“认输!”虽然不甘,但韩章还是识时务地认了输。
坦白那些过往并没有使两人的关系变得尴尬和紧张,相反,韩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他从不知道对着某人放下心房是这样轻松惬意的事,这三年他固步自封,将自己困在了厚厚的茧中,别人无法进来,他也不愿出去。他捂着那道狰狞的老伤,流着脓渗着血,嘴硬地不肯接受任何人的帮助,既惶惶不可终日,又辗转不愿遗忘。
没有跨出那一步的时候,他以为要告诉林春舟真相会是件很难的事,但其实并没。当他决定将真相托出,第一个字出口后,接下来的一切就简单多了,这大概就是所谓外事开头难吧。
“犯罪嫌疑人虽然全部当场死亡,但这个案子并不是终结,圣兴会组织庞大,主体和首脑皆隐蔽于国外。之后这个案子就不在我们手上了,这已经超出了我们能力所及的范围。”当韩章说完最后一句话,车厢内彻底陷入了沉静。
虽然没有明说,但真正策划这一切的人他们都知道,要将他绳之于法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过了大概两分钟,林春舟点火打车,放下手刹,慢慢驶出了停车位。
“李东瑞的代号是‘东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那个东风。”将车开出疗养院大门,林春舟终于打破了沉默。
他并没有太多的悲伤,声音依旧温柔,韩章去看他的脸,发现他表情也是淡淡的,甚至还带着丝浅淡的笑意。
“他一直说自己是队里的灵魂人物,担负着拯救苍生、引领众人的伟大职责,缺谁都缺不了他。他要一直做特警,做到牙齿都掉光,哪儿也去不了。”说到这他笑意更浓。这些当然都是开玩笑的时候说的,但李东瑞的确没有辜负他的一身警服,致死都在为了拯救他人而努力,“知道他是英雄,就够了。”
不能说不遗憾,不能说不哀痛,但斯人已逝,林春舟不觉得林东瑞希望自己的亲朋几年如一日的沉浸在他的死亡里不得解脱。林春舟不是那种钻牛角尖的人,他希望韩章也不是。
“在没知道真相前我就和你说过,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你没必要责怪自己,现在我依然还是这句话。你没有必要为了自己能幸存下来感到愧疚,你做的很好,非常好。” 路遇红灯,他正好停下,握住了一旁韩章的手。
“我希望你活着,”他执起韩章的手,递到唇边轻轻吻了下,“你能活着太好了。”
那道迟迟不肯愈合,丑陋的陈年暗伤处,仿佛被柔和的月色滋养,生出了一支莹白的玉兰,逐渐将伤口填满,将血肉补实,焕然新生。
对方眼里的光太动人,也太真挚,要不是地点环境不对,韩章就想亲上去了。
如果说这之前,韩章对林春舟只是心动,那这一瞬,就像大雁南归、冬去春来,明确且不可违逆,他知道——这就是对的人,他会同过一生。
那一晚少有的,没有噩梦,没有半途惊醒,韩章睡了这三年来最好的一觉。第二天起床后精神抖擞,马晓晓见了都觉得他面色红润气色好,还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用牙齿解开拳击手套,韩章打开柜门,刚要从中取出毛巾去冲凉,手机响了。
他见是韩山来电,犹豫两秒还是接通了,刚“喂”了声,眼角余光瞥到一抹修长的背影消失在更衣室,往淋浴间而去。那一晃而过的肉色叫人浮想联翩,人还在原处,心却跟着一起走了。
“给你两分钟道明来意。”韩章口气不太好,要不是顾念兄弟情义,恐怕早就挂了电话。
韩山本是看今天是韩章休息才打来的电话,一听他语气,怕他手上是有什么急事要处理,也不废话,直奔主题。
“马上过年了,哥你回家吗?我妈让我劝你回家过年,说除夕还是要一家人一起过才好。”
中秋那顿饭还历历在目,韩章想着他爸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没吃都已经饱了,甚至还有些反胃。
“不回了。”
韩山有些难过:“不再考虑下?”
他夹在父亲和兄长之间,不能说为难,但经常觉得糟心。父亲太固执,大哥也不遑多让,父子就跟仇人一样,不知道有没有和解的一日。
他其实……是站在韩章这边的。同性恋怎么了?搞得他们家像是有皇位要继承一样,他哥不喜欢女人难道全世界人类都要跟着灭绝吗?可这话他又不敢当着韩永光面讲,一来对方那直男思想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二来怕挨揍。
“你回去问问老韩,我带男朋友回来他能不能做到不掀桌子不骂人,做得到我就回去,做不到我也不勉强,大家各自安好,我陪你林哥过年,谁也不恶心谁。”要他放着林春舟一人在家孤零零过除夕?不可能,他光想想就心疼。
韩山一愣,接着脱口而出一句国骂:“哥你和林哥成了?!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啊!”
“我谈个恋爱还得昭告天下广发告示怎么着?”韩章勾了勾唇角,“行了,过几天找你吃饭。就这事儿是吗?没别的我挂了。”
他拿开电话,手指都要按在红色按钮上,那头韩山急急叫住他。
“哥,你当初……为什么想做警察?”他问得踌躇又不确定。
自从夏之君在废墟和他说了那些话后,他有段时间没联系对方了。他承认他为夏之君的话感到迷茫,甚至忐忑。誓言、责任、信念,他没想那么深入,就是觉得做检察官可能很有意思,总比银行职员有意思得多。如夏之君所说,带着点和父母赌气的意味,又含着些想要逃避未来,能拖一日是一日的鸵鸟心态。
夏之君的话太严厉,或者说严苛,让他第一次认识到,不该这样轻率地决定自己的未来。这是对自己人生的懈怠,也是对“检察官”这份职业的亵渎。
韩章挑挑眉:“因为我穿警服帅。”
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