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地心引力(53)
池羽总是看一眼就不忍在看。镜中人虚情假意,贪婪而不止餍足。无论多少次,他总还是惊异于自己灵魂深处这一副可憎的面孔。
想到这里,他自暴自弃地脱下衣服,打算去浴室放水冲冷水澡。
*
梁牧也第二天晚上确实有事,也确实不好轻易调整。他约好了和父亲一起去看梁熠川。
梁熠川的骨灰分成两份,加拿大和国内各葬一份,像他原来有两个家一样。在加拿大的葬址,梁建生选了自己住处附近一个陵园,四周环绕的全是绿色植被,蓊蓊郁郁,生机盎然。从梁建生的大房子一侧的窗户远眺,就能看到这篇绿地。梁建生当时说,这样我每天早上都可以看见他。
回程路上,天气依旧阴沉,两人之间也格外沉默。明明三年都没有一起谈论熠川的离去,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又谁也不说话了。
梁建生最先打破沉默。他叹口气,说:“太可惜了。如果是在山上出意外,我甚至都不会……“
梁牧也没说话。
“他为什么非要参加那个比赛。又不积分,就是什么慈善赛。”
梁牧也听到这里,才突然有点反应:“您说是什么比赛?”
“一个什么环保组织的慈善赛吧,名字我不太记得了,我也经常去训练营,都没怎么听人说过,我甚至……”
梁牧也直接打断了他:“WinterLasts?环保基金会组织的自由式挑战赛?”
梁建生没想到他会知道,点点头表示肯定。“这你怎么都知道。”
实在是有点巧。应该是巧合吧,梁牧也想,加拿大本来也没多少正赛之外的自由式挑战赛。
“嗯,我朋友今年也参加了。今年……是在惠斯勒。”
梁建生斜过眼看着他,半晌他说:“你那个小男朋友?”
梁牧也想到,应该是上个月他发和池羽在“七号天堂”顶上的那张合照,挺正常一张照片,没想着瞒着谁,梁建生自然也看到了。只是心里有鬼的人,怎么看都能看出鬼来。
“不是什么小男朋友。”他笼统地说了一句。
“你自己的事,你管好就行。”涉及到他性取向的问题,梁建生态度也不太好。
他立刻说:“我一直都管得挺好。”
梁建生没有直接回应,就是说:“如果熠川还在……”
“如果他还在,就怎么样?您就有个正常的儿子?”
十九岁他跟全家人出柜,那时候就换得梁建生一句“走出这个家门,你就不是我儿子”。梁牧也当年脾气也硬,当然是抬腿跨出了那个家门,没管梁建生要一分钱。可是熠川出事之后,种种外力作用之下,他们的关系又有所缓和。
到今天,梁牧也忍了三年的话,终于要忍不住,他全都说了出来:“为什么熠川去偷偷参加比赛,您真的不知道原因吗。他一直想要您一句表扬,要您的认可。您是为了他遗憾,还是为了自己遗憾?”
梁建生被他说得脸色铁青。“他自己喜欢滑雪,他是自己想的。”
梁牧也都笑了,他说:“您骗得过自己就行。我也见过为自己滑的人。熠川当年,不是这样的。至少不全是。”
他说话很冲,梁建生语气也不善,也口不择言地说:“又是你那个小男朋友。”
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梁牧也在零度以下的天气里把车窗摇下来一个小缝。他只觉得要窒息。
他是今天才突然觉得,自己以善意出发,所做的这些努力是徒劳无效的。他以为是自己可怜梁建生,其实对方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接受过、正视过他。对于梁熠川的死亡,梁建生自我欺骗的样子很可笑。可对于梁建生的态度,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欺骗。
“别这么不尊重人,”梁牧也说,“说出来您可能不信,但是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不爱财,不爱名声,就爱滑雪。认识他这么几周,我第一次有想重新开始拍点什么东西。我甚至写了策划书……”梁建生一直苦恼于自己退出户外摄影这个圈子,梁牧也一直知道怎么戳他痛处。
可梁建生却没听下去,他打断梁牧也,直接问他道:“你说他叫什么?”
梁牧也完全没有意识,就又重复了一遍:“池羽。羽毛的羽。前两天WinterLasts挑战赛,他还得了冠军。”
车开到了家门口。梁建生自顾自拉门下车了,梁牧也不太能理解他奇怪的反应,还在十分肯定地说:“我有我的计划,您怎么想是您自己的事儿。接受或者不接受,我都无所谓。”
梁建生突然转过头,对他说:“梁牧也,你确定你了解他吗?”
第47章 White Moment
这回,轮到了梁牧也愣住。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当年熠川是怎么去的雷佛斯托克,你知道吗?”
“不可能。”梁牧也一概否决。他们认识了快两个月……
梁建生走近自己办公室,而梁牧也一反常态,一直紧紧跟着他:“您把话说明白点。”
梁建生从第三个抽屉里拿出一沓文件,直接甩在了桌子上:“你自己看。” 他也是太了解自己儿子,知道他若不看到点证据的话,肯定会开口说他污蔑。
是律师起草的某个民事诉讼的memo,全是英文。
“三年前,就是他背着我,夜里开车带熠川去比赛。”
梁建生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不像是面对家人,倒像是面对下属。
可梁牧也顾不得细看他神态。他只是攥着那张纸,努力扫读关键信息,许久都没答话。
梁建生乘胜追击:“你还说他不爱钱,也不问问是谁爸当时拉着我要共同提出民事诉讼,索要赔偿,说他儿子需要医疗费。我说我儿子人都没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所以才有了眼前这个文件。当然,最后梁建生是拒绝了并案,自己找金牌律师单独起诉,这张纸就没有用了。肇事司机获得了刑事判罚,除此之外,梁家在民事法庭轻松胜诉,又单独获得了一笔不小的赔偿金。
“你当时……为什么没告诉我?”
“肇事者又不是他。追究,也没有用。没有法律意义。”
梁牧也拿着那一沓纸,转头就走出了梁建生的房子。说走也不太确切,应该是跑出去的。
车门关上,他才获得些许喘息的空间,静下心来,把那几张纸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案情提要上面写着2015年1月17日,卡尔加里发生的重大交通事故。
这个日子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对面那辆车的司机,肇事者的名字,他当然也认得。
只是原告那栏,梁熠川的名字和池羽的名字并排站在一起。拼写都有些相似,活像一场笑话。
梁牧也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有点抖。他几年没有感受到这种情绪了,深呼吸几口之后,手臂才恢复正常。
他这才发动汽车,直奔池羽家。
好像当时隔着一截电话线听到梁熠川发生意外那时候。韩知夏当场悲痛欲绝,差点没赶上当晚的飞机。而梁牧也之所以能够让理智占上风,还开车亲自去机场,无外乎是一种力量主宰着他。
不是悲伤,也不是遗憾,而是不相信。他要亲眼看到,亲口听到池羽说,当年那个人是他。
从海港城开到池羽家,车程不过十八分钟。他最近几周也开过数次,每次的心情都略有不同,可总还是轻松和期冀占上风。可这十八分钟里,他确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两个月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回顾了一遍。之前的一幕幕在他脑子里面按时间顺序闪回。
认识后屡次不回信息逃避,对自己忽冷忽热的反应。当时他们的关系谈不上多亲近,梁牧也一直把他的情绪起伏归结于大赛前的心理紧张。在斯阔米什那一晚,自己掏心掏肺跟他说心里话,当时池羽反应那么大,现在看来,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你说你弟弟也是滑雪的。当年,是发生什么了吗。是你弟弟在开车?你知道开车的人是谁吗?他后来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