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地心引力(116)
梁牧也那时候仔细看过他们在慕峰的安排,若安排池羽下山后抛开其他人,立刻从喀什乘专机飞回上海,时间还绰绰有余。他不想缩短适应性训练的长度。十一天已经很短了。
思考片刻后,他对张艾达说:“艾达,帮我个忙,这个就先别跟池羽说了。我想——让他这两周,只专注这一件事。”
他自然有自己的道理。毕竟是高海拔连续滑降,这个团体都在突破自己,而池羽和肖梦寒作为纪录片这一段中出现的明星运动员,应该专注于调节自己的体能和状态。而池羽他太了解,他那么追求完美的人,多一件事就是多一份要圆满完成的压力。再容易的山峰也有危险,更何况这是慕士塔格,他容不得一点差池。
只是,他的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们一行人都爬到了C3,却遇到极端气象状况,风速高达每小时80公里呼啸而过。今天早晨他们试了试,用上止滑带和板爪都卡不住,没法穿着板子AT(Alpine Touring)上山,更别提稳定地拍摄。这一拖就是三天,离开庭日期也就越来越近。
“明天登顶,当天滑降到大本营,立刻坐飞机走。还是来得及的。”梁牧也说。
“要是明天不行呢?”张艾达问他。
梁牧也只是说:“明天百分之九十九可以。不信你可以问王南鸥。”
有了哈希勒根那次的经验,张艾达在这件事上罕见地让了步。她只是说:“梁牧也,我不在当地,所以这次我信你,我把决定权交给你。可你也要做好准备,如果你一直不告诉他,你要一个人承担后果。”
言罢,她先把电话挂了。
梁牧也回到帐篷里的时候,王南鸥已经带肖梦寒回去休息了,池羽正在把雪板拿出帐篷。他眼神热乎乎的,看来是终于赢了一把。
他开口:“刚刚没……”
梁牧也心思还在刚刚那通电话上,愣了半拍,才解释:“哦,没事。”
“家里的电话?阿姨不放心了啊,还是饺子想你了,”池羽丝毫无所察觉,“我是想问,你刚刚没让着我吧。”
“饺子只会想你,”梁牧也笑了笑,“刚刚他是地主,斗的就是他,所以让你放牌先走。不是让着你。”
“挺好,”池羽很较真,对他说:“以后也别。”
顶灯上面夹着简易的慕峰地图,被灯光打出一叠阴影,一条反复描摹印拓的铅笔线力透纸背,被投在帐篷内壁上。池羽自己在适应性训练阶段,就制定好了最终的滑降计划。在阿拉斯加,他滑过一千米垂直高度的大线。如今,他们背靠两千五百米的滑降路线,他要记的就更多。不单是规划了滑降路线,他还默默记住了每个冰缝区的位置。
梁牧也顺着他的视线,也看了一眼地图,回答道:“对山发誓,不让着你。”
帐篷外,郭凡在叫梁牧也出来最后核查几个参数。他便让池羽先睡,有事去别人的帐篷聊。
郭凡在C3零下二十度的天气脚趾要冻掉,梁牧也隔着一层帐篷布对他说稍等,然后俯身吻了池羽的头发。
池羽却一反常态,拉住他手臂,示意让他吻自己的嘴唇。
“为了明天的好运。”
他嘴唇十分干涩。梁牧也低下头来,含住很久。
池羽想,他要的真的不多。高山,大雪,爱人。如今,竟都在眼前。
闭上眼睛之前,他又最后看了一眼顶灯上夹着的地图。世界在眼前缩窄,窄到只剩下一丝缝隙,只剩下梁牧也的一双手。他正亲手帮自己拉上睡袋的拉链。
第93章 刻舟
次日,天气果然放晴,风速有所减缓。在峰顶寒冷的条件下,风吹在脸上仍如被冰碴子刮,可已经比起前一日改进不少。
池羽和肖梦寒走在前面。两个人穿着分离板AT上山,而摄影组则穿着冰爪在后面跟拍。两个人前面有两台机器,其中掌镜的一人就是新人户外摄影师唐冉亭。
严格意义是来讲,她是团队里第一个登顶慕峰的。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
慕士塔格峰,梁牧也来过三次,王南鸥之前在龙山带队,得来了有六七次。摄影师团队里面几乎所有人都有高海拔攀登经验,加起来得把这座山爬了三十多遍。
可这次不一样。他们正在七千米高山上记录单板自由式运动员的高海拔登山滑雪。分离板合并,固定器扣好那一刻,历史已经被改写。
慕峰以坡度缓而闻名,顶峰并没有险峻大山的“倾倒”之感。可池羽和肖梦寒执意他们还喊Drop——两个人笑着说。这是我们自由式滑手最起码的仪式感。
池羽到底是做哥哥的,他退让一步,让肖梦寒先从峰顶Drop In,随后,自己迷信地摸了摸两个固定器中间。
“池羽Drop In!”随着梁牧也一声令下,他也团身减压,在肖梦寒漂亮的S轨道旁边放直板下滑。
他扛着摄像机,在以一个很低的角度,拍他滑行时推开的粉雪。慕峰坡度不抖,流雪不是问题,也不会簌簌地成堆顺着山脊滑落。
相反,他板刃划过的地方,如摩西分海,推开的雪如丝绸似白练,在静止的山峰上流淌。他给古老的山注入了新鲜的生命力。
那一刻,梁牧也突然想到昨天聊天时唐冉亭说的话。
他自己确实和在格凸的状态不太一样,也不仅仅是由视角的转变带来的。多了和池羽的这层关系,按说他应该是多了千万只触角。在霞慕尼他看池羽手磨破个皮都要心痛好久,这点倒是一直没变。要说是什么变了,大概是他以为的那种“魔鬼交易”不复存在了。
几天前,开始正式开始攀登前一晚,池羽和肖梦寒在大本营附近那个自制的简易跳台玩儿到忘我,并肩背着雪板往坡上走。池羽不知道讲了什么笑话,肖梦寒笑得很大声,又被池羽推远。新疆的太阳似乎永不落,好像他俩热烈燃烧着的青春。
监视器后,唐冉亭看到自己手中C300勾勒出夕阳下他们的剪影,激动到落泪。
梁牧也停下来关心她,而唐冉亭按下结束录制键,只是说,也哥,没事,我是开心的。能做这一幕的见证人,我太开心了。
很像十年前的他自己——那是他拍《人生如山》时,钟彦云登顶那一刻他的状态。
在百米冰瀑顶端,举着摄像机告诉自己不要发抖,控制呼吸,在监视器后激动到流泪。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时候驱动自己前行的,是纯粹的快乐和成就感。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就把这种感觉丢了。他要很努力,交付许多时间和真心,甚至朋友的逝去的生命,才能获得灵感。最近几年,他对纪实摄影和户外探索,都如刻舟求剑一般,自以为经历痛苦才可抵达真实。
可谁曾想,这完全是本末倒置。在霞慕尼他有所察觉,而在慕峰,这种想法愈加强烈,强到掩饰不住,连唐冉亭都有所察觉。
睡前许多个晚上,他俩的那顶帐篷里人来了又去,拍摄计划中所有细节都被反复推敲。而池羽像背九九乘法表一样背慕峰的滑降路线图,不背完就不熄灯不拉睡袋。看着他固执的后脑勺,梁牧也竟没感觉到压力。痛苦正逐渐被一种陌生的,轻快到不真实的情绪所取代。
无论有多少难关,遇到大雪亲手刨帐篷,上山的每一粒米都要自己背,每一口水都要自己用雪来化,追求的底色应该是快乐。他突然彻悟。现在的他,竟然很快乐。
*
摄影组一分为二,一队跟着肖梦寒。红牛出资不菲,他们要保证给肖梦寒拍到好看的镜头。另一队,则跟着他后面几十米的池羽。
一切都很完美。可快滑到C2时,意外还是发生了。梁牧也跟池羽跟得很近,进入拍摄状态的他极为敏感,听得见极为轻微的“啪”一声。
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池羽的身体某个部位受伤了。最近这几个月,他也没歇着,资格赛比完,就去霞慕尼爬山滑雪,霞慕尼的片段拍完,在国内学野外攀岩。随后,便是慕峰和未名峰两大高山的滑降计划。
池羽从不抱怨苦或累,可他越安静,梁牧也心里越打鼓。
他滑过去,不顾摄影机还在转,就问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