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月令(5)
外界总有传言说,博越影业总经理丁如琢和名导演宋见青关系非比寻常。每当想起这种话,宋见青都觉得自己青筋快活一跳,他们的确关系匪浅,但严格来说,应当是并不怎么合理的劳务关系。
七年前宋见青、云酽和丁如琢一同入住首都大学传媒学院男生宿舍502。头一天晚上躺在一间房子里谈天说地的丁如琢与另外两位相见恨晚,言之切切,托宿舍分配的福,希望他们几个人的感情能和502胶水一样好。
后来除他之外的两人的确如胶似漆、鹣鲽情深,做一对不羡仙的恩爱鸳鸯,只剩下他,像个没蛋可叮的大苍蝇,孤苦无依。
办公室没那么豪华,反倒像个正青春宅男的游戏间,从总经理办公椅到会客用的椅子,竟通通都是电玩椅。宋见青转过其中一张坐下,将纸盒递给丁如琢。不怪丁如琢年纪轻轻就发胖,他特意叮嘱宋见青,火腿干酪可颂来一份、焦糖华夫饼也不能少,烤巴旦木牛乳拿铁换五泵牛轧糖奶味糖浆,再加上一份草莓拿破仑。
他一头黑线向店员说完要求后,店员贴心为他准备了三人份的餐巾纸。
拿破仑蛋糕被丁如琢一口塞进去半个,好像有人虐待饿了他三天一样,宋见青实在是担心好友年纪轻轻患上糖尿病,语重心长:“丁大宝,楼下前台妹妹也没你这么爱吃甜食。”
不怪丁如琢委屈,实在是宋见青此人十分双标,他义愤填膺为自己辩解:“那云酽和袖袖也很喜欢吃,我看你送的倒是殷勤。”
空调冷风呼呼地吹,气氛好像结了冰。沾上奶油的纸盒包装被宋见青面无表情扔进垃圾桶,还补了一脚。
丁如琢咽下最后一口饼干,自知醉脂肪后失言,眼睛瞪得溜圆,像个刚吃饱的胖松鼠,心虚道歉:“兄弟,我说错话了,你那是爱之深情之切。”
这么多年来,云酽和周袖袖是宋见青心上最大的两块地雷,自己心宽体胖甜后丢脑,一下子引爆俩。
这么多年感情,宋见青不会幼稚到因此和丁如琢生气。他不在意地摇摇头,伸手翻阅起丁如琢桌上放的几本剧本。还没翻几页,宋导便不耐烦地用指尖敲打着桌面。
“我看有些人是不打算在博越待下去了,连这种成色的东西也敢递上来。”并非宋见青越俎代庖,当年他的处女作电影被云酽举报得无法上映,眼见他高楼塌,都上来啐他一口。圈子里的人纷纷落井下石看他笑话,他成了落水狗的那段时间,唯有丁如琢带着博越站在他身后,把博越为数不多的精良本子全给宋见青先挑,步步帮衬着宋见青。宋见青有真材实料,自然不畏惧一时风雨,几年来两人一起把博越越做越大。
“初步拍摄预算九千三百万?”宋见青手腕一用力,把封着塑料皮的剧本丢进垃圾桶,和蛋糕盒子作伴,口里仍不饶人:“它连两千万的收益都不会有,这些人但凡把做梦的力气花到写作上,都不至于现在还是脑子被门夹的水平。”
“满脑子都是怎么赚快钱,有没有想过公司一年二百万年薪不是用来养他们这些蛀虫的,”垃圾作品实在让人窝火,俩人像是回到了大学的影视艺术批评课堂上公开演讲,激情四射,“除了请还没掉个威亚就跟要了他们命一样的流量明星做主演以外,再就是花心思在到处请八百年前心肝脾肺肾都出卖给金钱的营销号做公关。”
丁如琢恨不得起立鼓掌以示赞同,眉飞色舞刚要拍案而起讲上两句,突然神色一凛,又一屁股坐回去。
讲到正兴处,宋见青只当是丁老板想起在公司要维护自己的威严,压根没想到别处去:“再敢写这种脑残故事应付了事,就让他们收拾铺盖滚出博越。”
宋见青怒气未消,气势不减,没注意到丁如琢的神色古怪,胆大包天指使老板:“渴死我了,给我倒杯水去。”
正巧从宋见青后方递来一杯温水,他还以为是丁如琢的秘书小刘。他真是口干舌燥,顺手接过喝了一大口,准备回头道谢,却意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云酽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他结束拍摄已卸了妆,把头发简单梳成一个高马尾,反而青涩的像是那年苏州初遇,悄无声息就站在了宋见青背后。
宋见青刚才喝得急,水没咽下去反倒呛在气管里,惊讶和难堪混在一起,让他脸胀得极红,面子直接掉到三十二楼下的地下停车场里去。
水随着剧烈动作喷溅到宋见青的衣服上,他捂着嘴咳嗽个不停。云酽赶忙抽过丁如琢桌子上的心相印,替他擦拭下巴和湿了的衣服。
这是他们重逢后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让宋见青恍若隔世,他怔忡半刻,胸中乍然结起一股不平不甘:刚回国,这么迫不及待向他示好?
他厌恶极了这样的云酽,现在对自己嘘寒问暖,那为什么当年又要那样对待他?在自己的生活步入正轨后,故作一副贴心的模样,又出现在自己身边。不就是想继续看我对你摇尾乞求、卑躬屈膝的可笑模样吗?
宋见青紧皱着眉,手握成拳抵住自己的嘴巴,另一只手嫌恶地推开了云酽。
整间偌大的办公室寂静无声,云酽保持着被宋见青推开的动作,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处,像是炽热高温的火焰猛地被泼上一瓢冷水。
亲娘,丁如琢赶忙接过云酽手中的抽纸,随意擦拭了一下桌面丢掉。他在心里哀嚎,他为这两人重逢相遇的剧情明明建构得完美无缺,老天你瞎了眼!
任重而道远的调解员丁如琢初上任便遭遇危机,企图打破尴尬局面,亲切问候云酽:“你不用理他哈哈哈,他衣服一小会儿就干了,我办公室空调开得猛!”
说罢,怕云酽不信一样,伸着胳膊在抽屉里摸索空调遥控器,调到最低限度十六度,大有不冻死三个人谁也别走的架势。
他知道宋见青不可能会乐意看到自己,云酽心中难免有些受伤,他垂下眼睛。
可再转念一想,自己这比起宋见青来说,简直不足挂齿。
他伸手拿过遥控器,将出风片上调,避免冷风对着他们吹。
苍蝇搓手真是大自然教会给人类缓解尴尬的好动作,丁如琢顺着杆子往上爬:“还是云酽你对他最贴心。”
接下来云酽和丁如琢的叙旧,宋见青一句都没注意听,他只觉得把场面做得太狼狈。
难堪又寂静,没有分毫体面。
不管是自己的形象也好,还是他对云酽的态度。多年来第一次,这是第一次他主动推开云酽的手,以前云酽是他最心爱的人,大夏天揣在兜里都怕他化了。他从不愿对云酽那么疏远。
可就在刚才,云酽替他擦胸口处水渍的时候,一股香气扑鼻而来,这个味道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在大一下学期那年,他们刚在一起,舔舐到甜蜜恋爱滋味的小情侣恨不得在彼此身上烙下独属于自己的印记。云酽参加的社团有一项活动,他被分到和级花跳交谊舞,每次回到宿舍,宋见青都会闻到一股玉龙茶香的味道。
他觉得心里不舒服,好像自己叼回家的布娃娃被人拿走的小狗那样失落。他憋在心里不言语,犟着说自己没事,可忘记恋人都有读心术。在云酽“三天不说话”的严酷刑法下,宋见青招了,说完耳朵就红透了,觉得自己很丢人。
可他没想到,第二天云酽就退出了社团。本来已经占用一学期还多的时间,现在退出,一个学分也拿不到手。宋见青懊悔无比,可云酽在他眉间印下一吻,郑重其事地和他说:“让你不高兴的事,我都不做。”
这承诺如今想来多么讽刺,宋见青记得当时自己第一次走进奢侈品店,兜里揣着自己打工半个月的钱,给云酽买了一瓶香水。Loewe 7 Anonimo,酸涩鲜橙与清凉泛苦的雪松混在一起,加以乳香调和。
宋见青满怀憧憬朝云酽献礼时,支支吾吾地说,这是我心中最符合你的气味。
他没想到云酽竟一直用这款香水直到现在。
大脑下意识的应激反应或许会替这颗死有余辜的心脏打掩护、开解罪名,可普鲁斯特效应会一秒把记忆带回热恋之河。
刚才那瞬香息仿佛生生撬开宋见青的心门,趁他不曾防备便钻进角落里躲藏,叫宋见青不得不受抽筋刮骨之痛将它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