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倒灌(92)
人死了,但关于他的记忆还没消散,活着的人会因此感到痛苦。说到底,自从我们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开始,就不会再是无牵无挂的那个,所以,“死”就变为了极为沉重的词汇。
我不知道当年八岁的顾柏川是如何从母亲的死中挺过来,然后磕磕绊绊的,度过了一场残破的童年。
正当我漫无目的地这样想着,忽然听见有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而那脚步声越来越大,最终停在我的身旁。雨水和土腥味不能掩盖空气中的皂香,我知道那是谁,可我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他。
即便提分手的是他,我再谈一场恋爱合情合理,可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欺骗自己——我会为此感到羞愧,既像是被捉了奸的丈夫,又像是气急败坏想要报复他的前任。
也许男人的劣根性就蕴藏在那根“y”染色体里,遗传,黎正思将他薄情寡义的基因遗传给我,让我能做出明明还没忘记他,却又和别人在一起的决定。
“黎海生。”他念着我的名字。
我低低地“嗯”了一句,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或许我应该问他,究竟为什么在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都不曾与我联系,又为什么在我写信给他之后,他却只短短回复了四个字……还有,我现在和别人在一起了,他会不会后悔,当年放开我的决定。
但每一个问题问出口都太尖锐、太卑鄙,我只能沉默地跟他走在雨中,望向前方空无一物的土路。
最后我们坐上了同一辆出租车,后座左右两端,就像是曾经那样。这个出租车司机是个寡言的人,问了一句我们的目的地之后就没再开过口,车载广播没有打开,形同虚设。
沉闷的旅途。
顾柏川像是难以忍受这种沉闷,率先开了口:“你……大学生活怎么样?”
“挺好。”我说,刚一开口,话语就像是开闸防洪的潮水,一股脑向外涌去,“课不多,作业也不多,没有寝室矛盾,还谈了恋爱。”
“你谈恋爱了?”顾柏川语气中的惊诧好不作假,他扭过头来,看向我,眉头紧拧,“什么时候的事?对方是什么人,你跟他了解清楚不清楚?我知道大学生活比从前自由,但是……”
“顾柏川。”我打断他的话,突然笑起来,指了指他的脸,“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表情。”就像是一个妒夫,想要通过各种言语来抹杀我对另外一个人的好感。
他心里还有我。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愉快的同时,也不免生出更多复杂的情绪。
“黎海生,你……”
“是你当初不要我的。”我说。
前头的司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方向盘没拿稳,车轱辘打滑,整辆车蓦地向前刹去,差点酿成事故,我和顾柏川的对话被迫中止,只能一左一右望向窗外,直到出租车停在机场楼前,这才拎着各自的背包下了车。
我去柜台兑了机票,出来的时间短,本来也没带什么行李,因此也不用办托运,就直接准备过安检去候机厅等着。
顾柏川也要回学校,跟我的目的地是两个不同的城市,我拖着行李箱,走在前头,被他忽然拽住了行李箱。
我被迫停下来,转身面向他,无声地等他开口。
顾柏川犹豫了很久,艰难地问道,黎海生,那你,真的喜欢他吗?
第85章 175-176
我真的喜欢都萨木吗?
我不知道。
平心而论,都萨木是远超及格线的男友,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就算是再挑剔的人也很难从他身上说出什么缺点。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什么事情都依着我,没有跟我说过重话,更没有跟我起过争吵,这点完全不同于我和顾柏川的相处模式。
这么久过去,他依然像是初次见面时,我的篮球队队长,以狡黠的、狐狸似的笑容来将我许多缺点轻轻揭过。
可如此平淡的恋爱,似乎也没有当初和顾柏川之间燃烧得那样热烈,我与都萨木虽无摩擦,可也没多少激情。
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称得上是喜欢,也许,就像是都萨木所说,我与他确实很合适……但也仅限于合适了。
顾柏川的目光仍旧盯着我,他的嘴唇微张,表情谨慎,与其说是在等待我的回答,倒不如说更像是被推到断头台上,等待刀落的那一刻。
非常可惜,那把悬在我们头顶上的刀,注定没办法在今天落下——我给不出答案,一句简单的“喜不喜欢”,我没办法骗他。
顾柏川再次开口,这回他的表情比之前要更深沉而复杂,他告诉我说,黎海生,哪怕是你怨我、恨我,也不该拿你自己的人生开玩笑。
“我不知道现在跟你谈恋爱的对象是谁,是好人还是坏人。”他说,“但是,如果你没有那么喜欢他,我想,最好不要拿你们两个共同的时间开玩笑。”
他说得很理性,也很冷静,而这正是我所厌恶的,我发狠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开玩笑?我告诉你,不管我喜不喜欢他,他都比你更合适跟我走下去,士、兵。”我着重念出最后两个字,是提醒,也是警告。
顾柏川露出了为难的表情:“黎海生,你知道的,我不想……”
“那你就不应该答应!”我扬起了音量,“顾柏川,什么时候你也成了会畏首畏尾的怂蛋!是的,我能明白顾严的想法,你去了军校,出来光宗耀祖,不愁以后坦荡的道路……家长总想让我们活得跟他们一样!可我不想,也不能!你呢?你为什么会接受这样的安排,我实在是不懂。”
这是积压在我胸口一年多的问题,如今终于找到了出口,宣泄出来。
“顾严说,只要我读完四年……”顾柏川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来了,他艰难地抬眼看我,说,“黎海生,我后悔了。”
“后悔已经晚了。”我说。
我从未如此色厉内荏跟顾柏川说过这样绝情的话,可是,自从他听从顾严的安排之后,我们的人生已经走向了两条完全不一样的道路,倘若我是普通的女子还好,我可以等他军校毕业、建功立业之后,再同他成家……可惜我不是,我是一个男人。
男人和男人到底能走多远,我从意识到自己性取向的那天就在心底反复拷问自己,而这样一个问题,直到今天我都没能给出答案。
“军校没什么不好。”我长舒一口气,“刚才是我心情不好,讽刺你的话,你不要在意。”
顾柏川定定看着我,没有开口。
“有你这样的高材生去到那里,发光发热,奉献给人民,也是顶好的一件事,我们都应该高高兴兴的。”我说,从他的手里将自己的行李箱抓回来,末了,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我们都应该高兴才是。”
飞机飞到北京已经是深夜,在天上盘旋那会,能看到下方四九城方方正正的轮廓,街道就像是一束又一束的光带,而楼宇里万家灯火,比天空上的星辰还要璀璨。
这里是我的故乡,一座挺美也挺忙的城市。
我在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脚下总算有了一些实感,和顾柏川短暂的碰面,让我本来已经收拾好的心情方寸大乱。将手机重新打开,我收到了都萨木的短信,他让我在飞机停稳之后给他回个电话,他来机场接我了。
夜晚的首都机场,人比平时要少一些,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十二点半,加上一天的奔波,让我有一种用光了所有精力的疲惫感。
我在接机口第一眼就看见了都萨木,他的高个子令他“鹤立鸡群”。
都萨木将我身上的背包接过去,看了一眼我的脸色,开口道:“晚上没吃饭?”
“吃了,飞机餐。”我说。
“那就是没吃多少。”他自顾自下了定论,“走吧,先找家店随便吃点。”
都萨木走在我旁边,转去机场外面的餐饮区,挨个店路过,问我想吃哪一家,牛肉面、小火锅、饺子还有快餐盖饭,没有一家提得起我的食欲。我游魂一样跟在我身边,口中只有两个字“随便”“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