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倒灌(13)
纪从云大大方方介绍了自己,跟我碰了碰肩膀,暗示我赶紧把陈敏手里拎的袋子接过来。
我“哦”了一声,将陈敏装满果蔬的布袋子拎到手里,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慌张,分明我和纪从云之间清白得像泉眼里冒出的水,但我对“早恋”这个罪名听闻许久,它响在同学的口耳相传里、响在电视屏幕里、响在青春杂志的每一页……它是一顶偌大的帽子,扣在谁头上谁就成了“坏”这个字的代言人。
在还懵懂的年纪,但凡是男女交往好像就成了坏事,我惊恐于被陈敏撞破,甚至在某一个瞬间忘了顾柏川的存在。
是呀,我们之间是有第三个人的。
我定好了神,却见那头纪从云已经和陈敏聊得热切,好像女孩子天生就比较会讨长辈喜欢,这才多一会,陈敏已经热切称呼起了“小云”。
我长舒一口气,偏头却突然发现顾柏川在看我,可就那么一瞬间,当我转头过去,他的目光已经重新落在远处的槐树上。春回大地,槐花将开,丁点糯白隐没于树冠,也许是打过药了,我闻见空气中那股苦味,再次偏头看向陈敏和纪从云,忽然生出几分莫名的焦躁。
“阿姨,那我就先走了。”纪从云两只手搭在身前,压低连衣裙的裙摆,十几岁的女孩已经开始抽条,她像是一支刚出水的芙蓉,站在那里,陈敏怎么看怎么喜欢。
“别着急走呀,阿姨买了排骨。”陈敏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我家的方向带,“你跟你父母说一声,今天就留在阿姨家吃饭吧,对了,你说你住在十号楼,你妈妈是谁啊?”
第13章 28-31
都是一个家属院的,陈敏猜测着纪从云是哪个同事的女儿。
纪从云温和地笑了笑,露出一副惊喜的表情:“好呀,正巧我父母今天不在家,打发我一个人去食堂吃饭呢。”
陈敏没有多想,揽着她往我家走去。
当然,她也没忘了叫上顾柏川——近来顾严回家的次数很少,有时候一整个星期也不见人影。偶尔我在听墙角的时候,会听见陈敏叹气,像是在抱怨也像是另有所指,跟黎正思声讨顾严不着家的事迹。
顾柏川前两天告诉我,顾严已经办好了自主择业的手续。
如果一定要我说出陈敏什么优点,那我想,她做的糖醋排骨特别香应该算是一点。深棕色的酱汁包裹切成小块的排骨,放在大骨瓷盘里满满当当,一人一碗闷得软烂的米饭,随便吸一口气都能闻见空气中那股米肉的香气。
顾柏川和我忙着大快朵颐,就留下陈敏和纪从云在旁边说话,话头不知怎的就绕到了今年升学的事。
虽然我们是九年一贯制学校,小升初可以直接升到学校初中部,但陈敏就是不放弃想让我进重点班,对此我感到非常不解:即使我的语文英语成绩都还算好,可光是一科不及格的数学就足以将我踹出重点班的门槛。
我从来没想过要进重点班,但纪从云却忽然说,也并非没有办法。
“我的成绩也一般,所以我爸妈给我报了京剧课,听说是近些年的新政策,把戏曲特长算进加分里。”纪从云慢悠悠开口,冲着陈敏眨眨眼,有点人小鬼大的模样。
“特长啊……”陈敏陷入沉思,目光在我身上转了又转,半晌,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还是人家小云父母对这事上心,我之前怎么没往这里想呢!生生,妈下周就去帮你问问篮球班的事,反正你原本也喜欢,咱们争取突击一下,也弄个特长生啊。”
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陈敏已经自顾自说下去,她说,哎呀,生生你也学学人家川儿,从来没让他爸妈在这件事情上操心过。
又说,真好真好,小云这个办法也是好的,这样等回头你还能和川儿一个班,多好的事呀!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心想着,其实我对篮球班也不怎么感兴趣,不过,相比起什么奥数班、英语班,或许篮球还能让我的日子更好过些吧!总归陈敏说的有一点我同意——我想和顾柏川继续同班。
我低着头,偷偷抬眼瞥了眼对面坐着的顾柏川,却恰好和他对上了眼神,他似乎是被我看得一愣,嘴角一粒饭没来得及舔进去,挂在那里傻兮兮的。
我抿着嘴笑起来,下一秒就见纪从云撞了撞他的肩膀,顾柏川从善如流转过去,随后只见纪从云伸手在自己的嘴角点了点,顾柏川后知后觉用纸巾擦了嘴。
米粒不见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觉得很不舒服,像是有只聒噪的蝉一样叫得我心烦意乱。
陈敏对于三个孩子的小动作没怎么关注,她还沉浸在报篮球班的事宜里,脸上难得挂起明媚的笑容,我看了是庆幸的,这证明我今晚应该能好过,至少不会被她再耳提面命揪着数学成绩不放。
然而,餐桌上的和谐气氛却在提到纪从云父母的时候戛然而止。
“你说……你是张协理员家的孩子?”陈敏夹菜的手停下来,她看向纪从云的眼神没来得及掩饰,诧异清楚写在脸上。
纪从云脸上的笑容变淡了,她点了点头:“我跟我妈姓。”
“那你妈……”
“阿姨,我吃饱了,就先回家去。”纪从云站起来的动作很突兀,就连我也意识到气氛的不对,我将碗筷放下,关于杨辰那伙人说的什么“有病”之类又回到我的脑子里。
顾柏川安静坐在对面,垂眼看向自己的饭碗,很明显准备置身事外。
“哎。”陈敏应了一声,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对,转而又扬起笑脸招呼,“这么快就走啊,不多留一会吗?”
我听出了她的客套,每次都是这样,她如果真要留人就会直接说接下来能做的事,比如留下来吃点水果、看会电视……总之,她也成了躲着纪从云走的人,哪怕在上一秒她还在热切拉着纪从云的手,一口一个“小云”的喊。
但当她送走纪从云和顾柏川之后,关起门,陈敏将所有用过的碗筷都堆进洗碗池里,钢丝球、海绵刷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不是条件有限,我看她恨不得是要将碗筷一股脑塞到紫外线消毒箱里。
我倚在厨房的门栏旁,抱臂看着她,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突然就开了口,我说,你难道不知道艾滋病只有通过体液接触才传播吗?
我其实并不知道“体液”具体都是指些什么,只是那日我自己在网上查的,上面清清楚楚写了:日常接触并不会传播艾滋病。况且,纪从云也已经说了,有病的只是她妈,她自己没有病。
我是如此不理解陈敏的态度!
陈敏扔下洗碗布,说:“黎海生,你少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你还小,你懂什么!”
“你大,你懂什么?!”
我为纪从云感到委屈,我又想起陈敏之前跟我说的,少交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现在,恐怕纪从云也被她划到了那个“不三不四”的队列里。
我的房门“嘭”一声关上,把陈敏的叫骂全都挡在外面,我推开窗户,探出头去想要透透气,却还是只能闻见空气里那股农药残留的苦涩气味。
我其实一直都觉得,这个世界有太多让我难以理解的事情,比如这群大人,嘴上说着“歧视”有错,又可怜电视里那些不受欢迎孩子,可真落到他们自己头上,他们比谁都不能接受……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有一天也成了和纪从云一样的“少数派”,被所有人绕道走,陈敏,我的母亲,她还会接纳我吗?
我想不出来,于是只好将头埋进枕头里,就好像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陈敏在外面的说教声小了,我久违听见窗口传来一阵敲击的声音,几乎是在瞬间,我将蒙在脑袋上的枕头扔下去,坐直身子,看到顾柏川正蹲在我的窗口,冲着我挑了挑眉,比划一个“开窗”的口型。
几秒之前,我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然而就在看到顾柏川的时候,那些想法又通通不见了,我从床上跃下,将窗户打开接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