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断章(137)
盛闻景从顾堂脸中看到一股极为淡薄的情绪,这份情绪之后是山雨欲来的凝重。
汤驰逸反应够快,迅速指挥着安保人员追查肇事逃逸,不,或者说是专程为谋杀顾时洸而来的杀人犯。
宴会并未因为这场事故而中断,事实上也只有顾氏与汤家两家人知道顾时洸出事。
盛闻景沉默着缓缓坐回驾驶座,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很快,他弓着腰让自己的额头抵在手背之间。
他反复深呼吸,竭力让那些不断重复的血腥片段滚出自己的大脑,然而越是拼命,越是无法挥散。
血色沾着灰色的尘土,顾时洸的半边脸被剐蹭的血肉模糊。森森白骨从小腿中断,翻折出柔韧却也薄如蝉翼的皮肉。
这是比电影或者艺术创作,还要具有冲击力的场景。
保安围住顾时洸并不乱跑,似乎是想保护第一现场,好让警方前来时更好查办。
不知过了多久,盛闻景丢在副驾驶的手机振动,他摸索着接起,等待对方先开口。
“在哪。”顾堂问。
盛闻景:“……”
他想他现在似乎并不适合开口讲话,或者说,他好像瞬间失去了语言功能。
顾堂没听到盛闻景的动静,道:“是不方便吗?”
盛闻景挂断通话,回以顾堂短信息:在开会。
他在看到那些保安面对顾时洸时,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曾在台上被顾时洸砸断双手之时,那些工作人员是否也是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
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人活着光鲜亮丽,死后也只是一滩烂泥,毫无美感可言。
救护车呼啸而来,迅速拉走了还剩一口气的顾时洸。
深夜,盛闻景坐在阳台,手边烟灰缸中堆满燃烧殆尽的香烟。他闻了闻指尖缭绕的烟味,端起温水服送抑制情绪的药物。
他始终不愿意把这些药称作抗抑郁或者是别的什么,在他的潜意识中,他仍旧觉得自己心理状态毫无问题。
以至于经常大胆断药。
时至今日,盛闻景不得不承认,他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善良。
顾时洸被车碾压拖拽甚至是撞飞,他心中腾升出一股隐秘的快感,这是他多年不曾拥有的悸动。
也许他是没有胆量报复,所以总将自己困在某个无人之境,渴求有人来救救自己。
可那些有胆量直面顾时洸的人,好像无所畏惧,并不渴望拥有明天。
那该有多绝望,盛闻景想。
顾时洸进入手术室抢救的新闻很快被媒体知悉,汤驰逸与顾堂被同时召回家中,顾堂见顾弈前,打算先看看盛闻景。
白天盛闻景的状态太反常,他在手术室外再三思量,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没见盛闻景前他说不上来。
当看到盛闻景单薄削瘦的背影时,顾堂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须臾,盛闻景回头对他轻声说:“回来了。”
这是陈述句,盛闻景早就知道他一定会来。
顾堂从盛闻景的音调中听不到一丝温度,即使气候温和,盛闻景也披着厚重的毯子,他将自己完全包裹起来,空气中弥漫的含烟量超标,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正欲抬脚想盛闻景走去时。
盛闻景叫停道:“就站在那,别靠近我。”
“小景,让我看看你。”顾堂沉声。
“顾时洸出事的时候……我在场。”盛闻景根本不打算着瞒顾堂,再说警方调查监控,一定会将他带去警局做笔录。
“那个人完成了我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
“我很羡慕他。”盛闻景的语气中不可避免地染上几分颤抖,他觉得那是兴奋,但兴奋过后呢。
盛闻景说:“顾时洸能毫不顾忌地杀了我的人生,而别人也能瞬间将他的人生碾碎。”
“我——”
盛闻景眼皮颤了颤,低头将自己埋进毯子中,沙哑道:“顾时洸有生命危险吗?”
“恐怕会截肢。”顾堂说。
“顾弈五年前参与的投资令许多人倾家荡产,开车撞人的是当年投钱最多的开发商。”
“倾家荡产被顾弈拉去顶罪,坐了几年牢刚被放出来。”
盛闻景愣了愣,道:“所以他想杀的其实是顾弈。”
“对。”
顾堂去厨房煮了杯咖啡,尽管牛奶似乎才是供人的助眠镇定的液体,但对盛闻景这种喝惯咖啡的人来说,大概苦涩更能刺激他的神经。
他端着咖啡杯推开半开的阳台门,俯身将咖啡放进盛闻景手中,道:“他是为父亲顶罪。”
“那个人其实在两小时后就被警察抓住了,对罪行供认不讳。”
“这次活动本该顾弈参与,但他临时被琐事牵绊没能到场,时洸是代替他交际的。”
顾堂又说:“我母亲正式和他提出离婚,我想是应该避免和他有过多的经济牵扯,免得他日后坐牢还得被拉下水。”
“协议出了点问题,双方律师吵得不可开交。”顾堂笑了声,顾时洸被送进手术时,他们还在吵。
或许对于这对夫妻来说,连顾时洸的死活都不算他们人生最重要的事。
再次刷新了顾堂对顾氏整个家族的认知,哪怕他们怀有丁点的同情心,都该对顾时洸的遭遇动容。
更何况顾时洸是为父亲挡灾。
“那么你呢?”盛闻景问。
顾堂笑笑:“我还好,这些年和时洸的感情没有小时候深,很多时候也不喜欢他的作风,后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在盛闻景产生兴趣时。
“后来怎么了。”盛闻景用牙齿磕了下杯沿,咬着习惯将咖啡一口气喝掉小半杯。
顾堂居然还有心思找吸管,盛闻景盯着吸管看了会,这应该是自己昨天买回来的酸奶包装中带的吸管。
但那个吸管很短,并不适用四百毫升的玻璃杯,顾堂甚至还将它两根并作一根,做了个延长。
看来他的心情不坏,甚至还有闲心逸致关心咖啡是否能舒服地入口。
盛闻景对顾堂的腿部状况并不清楚,原因是顾堂好像不太愿意让他知道全部。
即使当年摔下台,充其量也只是骨折而已,盛闻景随即道:“你还不能告诉我你的腿究竟是怎么落下病根的吗?”
“并不只是从舞台上摔下去那么简单,我说的没错吧。”
“我想你告诉我实情,但我的理智告诉我,如果对方不喜欢将过往全盘托出,大概选择沉默才是对他最好的保护方式。”
“我不会推脱自己令你摔下舞台的过错,但也并非想将所有结果全盘接下。”
盛闻景认真说:“我只负责我该负责的。”
晚风微凉,顾堂抿唇望着盛闻景,忽而凑近偏头吻了吻盛闻景的嘴唇,他含着盛闻景唇齿间的苦涩,低声笑笑:“我总是在想,什么样的家庭能将你生得这么聪明。”
后来看到纠缠着盛闻景的梁家,他觉得盛闻景长成这样大概并不靠基因,而是他自己拼命努力的结果。
有些生在罗马,有些人奔跑在前往罗马的路上。
“我被送回老宅休养前,顾时洸仍旧被父亲软禁在国内某个宅子里。”
原因并非他砸伤了盛闻景的手,而是顾弈觉得顾时洸做事不够周全,给那么多人留下把柄,顾弈为了处理那些目击者费了不少功夫。
后来顾时洸怀着怨恨被解除软禁,但却遭到了母亲的责骂。顾夫人对他很失望,多少年的教导似乎瞬间打了水漂。
顾时洸可以冲动,也可以无恶不作,但这些行为的前提是不影响顾夫人在顾氏之中的权力。
“但他以为是我在母亲面前说了些什么,觉得我是在装瘸。”
顾堂音调平稳,像是念不属于自己的故事,道:“所以他为了试探我,故意在中撒了许多玻璃珠。当时我正在恢复期,医生每天都会帮我进行康复训练。”
某日顾堂下楼时踩到顾时洸设下的陷阱,从几十节台阶上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