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狱(38)
好像他总是遇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面面俱到的结局,他总是在经历唾弃、厌恶、生离死别。
如今尚未丢失对生命的敬畏心,余温言都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他……他还会散发那个恐怖的信息素吗?”一个女人问。
在场所有人皆朝他张望来,仿佛他会知道。
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上回遭他们注射试剂过后,他有了发情期,却仍旧不能自主控制他的信息素释放,广义上讲,他应该还隶属beta,狭义上,他应该是个新物种。
他大可告诉村民,他此刻控制不了他的信息素,虽然存在发情期,但发情期间的信息素非曼陀罗,已经不含毒了。
但没必要。说了村民也会揪着其他不放,他们认定了,总会有千奇百怪的说法,将一切罪责安在他身上。
倒也没安错就是了,此般骇人听闻的病正是他携带来的。
“对啊,我们上回不是给他注射了毒信息素吗?那个人告诉我们,只要把信息素还给余温言,他活不过几天,等到他死,村子里就会消灾。”
“你怎么没死?”有人探头问他,眼眸里的探究很真,问得急切,似乎真的想知道,他为什么还活着,怎么还能活着。
换作从前,余温言高低说两句“因为还没把你送走”,但余温言心口堵着事呢,想从村民嘴里套话。
“那副药剂是不是不正,谁给你们的?要不跟他再拿支新的,在我身上重新试试。”余温言说,语气平淡,无哂笑也无怒意,询问得真切。
“那个巫师……他又骗了我们。”一个男人愤慨,说完才后知后觉,捂住嘴巴。
可余温言早已听见,他嘴角挂笑,又咧开嘴,笑得花枝乱颤,惹来不少愣直的视线。
“那个游医?”他问,看到村民迟钝点头后,又息了笑接茬,“挖走腺体我都能活,就算再注射一次毒信息素,我也有其他方法活。试试吧。”
一时间都没人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村长才道:“试什么?”
“试试,再注射一次,我会不会死。”
“你不怕死?你死了,我们怎么和谢队长交代。”村长说着,陡然一哆嗦。
怕,他当然怕,怕得要死。
但村长这话回得奇怪,余温言掀起眼皮看他。
短短三个月,村长苍老许多。
一轮一轮送别曾经同窗的、共事的、交好的朋友,又丧了妻,颓靡和疲惫没放过他。
前不久尚且领着不少人,翻他家的墙,进来围堵他,现在却又担心上无法和谢秉川交代。
怕是那天后,谢秉川找过他们,说了什么话。
余温言也不知道,再来一次注射,再激发一次发情期,他能不能稳住信息素,能不能度过去。
没有适用抑制剂,没有谢秉川在,他就只能靠他自己。
这是他该跨的坎、该的结。
他没由逃,也不会逃。
“什么试剂,试剂能杀了他吗?”抓着头发崩溃的村民突然坐起身,挪着,趔趄着,掏出小刀朝他刺来,“既然你不会死,那就让我挖掉你的腺体吧,挖掉腺体,献给雪山神,他会原谅我们的……雪山神保佑……会原谅我们的。”
余温言一偏身,躲过扎来的一刀,条件反射就要还手,却在即将踢到男人时,收了力,悬停在半空。
后腰胎记发疼,男人念念有词的保佑逐渐变成清晰在他脑海里的回响。
他心一颤,没踢下去。
反被男人抱住腿,抓着刀就要往他腰上扎。
“嘣”的一身,一颗石头从不远处高速掠过,精准打中男人的手,男人应声痛呼,刀从手中坠落,哐哐当当坠至地上。
“你们在做什么。”母亲的声音。
余温言睁大着眼,看着陶晚快步走上前来一脚踹开男人,挡在他身前。
“给你们胆子了,敢对温言动手。”陶晚声音很冷,冷意沁扉,男人却双目圆瞪怒视着陶晚,支吾着再难出声。
母亲、应该喊养母,陶晚挡在他身前的场景,还是头一回。
养父养母对他总是很好的,那份好夹杂着随意、放养和安心,更多时候,他提什么,父母总会给他什么。
小时候余夏说话难听得要命,尽往他伤口上戳。
他和余夏打架,他总会先哭着告状,父母看着浑身衣物被拽得破破烂烂的余夏、和整身干净如洗的余温言,却总会站他。
只要他先哭了,余夏总难逃一顿打骂和面壁思过。
受宠爱的小孩总是很容易被宠坏。
余温言曾经的性格可谓嚣张跋扈,桀骜不驯,遇事就装可怜——这么想来,他倒是很早就会装了。
后来觉得哥哥可怜,他便也折腾少了。
可养父养母的爱又虚无缥缈,小事爱他,大事怕他。
他永远记得,分化那天,父母退避三舍的模样,嫌恶的、厌弃的、满眼畏惧……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心疼和担忧。
反而是他的哥哥一个劲帮他说话。
这天,在他恢复自由的这天,他头一回感受到了迟来的、自发的母爱。
可他现在不是余温言啊。
他现在是复制人。
是余温言的替身,余温言的载体。
第28章 28.浮木栓磁石
“温言……”陶晚轻声念着,拉着他的手,车内应该很暖和,陶晚的掌心很暖,“妈妈听说了,谢秉川和你离了婚——”
“是我提的,不赖他,”余温言在笑,眼底却没有笑意,他抽开手,明眸皓齿间染上一丝忧郁,像盛开在寒冬里,摇摇欲坠的花,“我不是温言。”
“妈妈知道你是,”陶晚声音哽咽,“妈妈都知道了,这八年,你有多难熬,妈妈知道。妈妈带你回家。”
暖意覆上手背、顺着肩膀挪上后背,陶晚抱着他,暖意浸着他。
他指尖发酸,轻轻搭上陶晚的肩,又骤然泄气,耷拉着,垂直地上。
要是他没能想明白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心安得毫无负担地接受这份温情。
陶晚有什么渠道知道他是余温言,谢秉川出了一趟门,说要去拿定制的腺体,回来就知道他的余温言了,大概是制作腺体的机械师有什么途径得知。
可陶晚没有由接触到制作腺体的机械师,更何况,离开的事,他谁都不曾提起,陶晚却能找到他。
身上的东西都是结婚后才有的,余温言噙着笑意,声音散漫得快要听不清:“监视多久了。”
似是没想到余温言会说这么一句,陶晚有些迟滞:“什么?”又打岔笑着,“宝贝你说什么呢,妈妈只是碰巧。”
“碰巧听到我和谢秉川的对话,碰巧知道我是余温言,又碰巧知道我今天要离开么,”余温言声音没了温度,冰得像块铁,很轻的,掷地无声,“把我抛给谢秉川的时候,您也觉得摆脱我轻松很多吧。”
每逢新建房,他的父母总会提起,他们有认识又能信赖的全屋装修老板,装修风格想法由他们提,督工和验收都是他父母负责的。
现在想来,之前在南邦建那栋海边小别墅时,他和来访后预备要走的余夏碰面过。
余夏怒气冲冲,甩开陶晚的手往外走,边走还边念念有词:“真是疯了,这叫什么房子,叫监狱还差不多。”
出门正好和他打上照面,余夏眼眸一暗,嗔怪道:“别住了,别到时候被拍了小电影儿了都不知道。”
余温言当时只觉得余夏是在嫉妒,嫉妒他的屋子有父母经手,嫉妒他住处能一处换过一处。
现在想起来,只有余夏在说真话。
“怎么会呢,你是妈妈的心头宝,妈妈怎么舍得,”见隐瞒未果,陶晚语气轻慢,眼帘垂着,做伤心态,“你离妈妈太远了,妈妈只是想多看看你。”
余温言没接话,只干咽着,抿直了唇。
每一间屋子都经手陶晚,那自八年前,父母便一直看着他了。看着他在不同的地方受冷落、受欺负,看他煎熬地度过每次发情期,看他病发惧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