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灵之路 上(440)
声、色、财、权,动摇不了孟彰。
但在同时,想要坚守自己的本心,着实不易,尤其是孟彰。
历经两世,孟彰的性情已经基本定下,不是轻易就能够更易的。而偏偏这样经历养出来的孟彰,却同如今这方生养他的世界格格不入。
在这方世界里,孟彰或许会有愿意跟随他的知交同伴。
譬如谢远,譬如孟昭、孟显和孟蕴。
但这些知交同伴,或许会不遗余力地支持孟彰,但他们其实并不能完全的理解孟彰。
他们会为孟彰的决断和选择找到他们所能理解的切入口,却终不会如真正的同伴一样无需辩说便能默契地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世界是那样的广大,孟彰是那样的渺小;世俗是那样的顽固,而孟彰却偏只是一个小小的阴灵。
阴灵……
这方世界划分阴阳两边天地。而在这两边天地中,阴世天地或许不全是阳世天地的附依,但阴世天地的分量比阳世天地逊色三分却是事实。
孟彰这一个小小的阴灵,想要真正改变这方世界,撼动那顽固的世俗,他就必须要跨越阴世天地和阳世天地的间隔,将自己的影响力彻底发散出来。
这真的很难。
盯着那个“心”字,孟彰久久没有挪开目光。
阴灵本质轻且冷,很容易被外间种种变化影响,也容易被旁人的情绪所感染,就是孟彰,很多时候都察觉到自己的动摇。
这动摇,不是孟彰自己质疑自己决定的那种动摇,而是另一种的。
就像他能深切感受到谢远的不甘与驻足不前一样,他也总能感受到顾旦、王绅、谢礼他们这些人的殷切与亲近……
这些殷切与亲近,或许时常带着些限制,但却都是真实不虚的。
孟彰做不到完全无视他们的善意。
哪怕这些善意不足以动摇孟彰的立场与定论,也总还是会触动着他、叩问着他。
问,他是不是太过绝情了?
问……在那些无关紧要、不影响大局的小事上,他是不是能给予一点善意的回应,让这些殷切待他的小郎君小女郎们能够开怀一些?
起码别那样的挫败……
舆图学习,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回应。
孟彰如果想要学习舆图的话,真的需要将王绅、谢礼、李睦、明宸这些童子学同窗给带上?
他真的就那样需要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将会拿出来的这些舆图相关资料吗?他真的需要通过这样的方法……去看清楚这一段纷乱时局中的各家动向与进退吗?他真的就需要通过这一件事来让各家世族高门、道门法脉认识他的行事作风吗?
孟彰静默少顷,暗自缓慢摇头。
当然不是。
论及阴世天地舆图的相关资料,那些世家望族、那些道门法脉,真的比得上阴世众神么?
更何况,只要孟彰提起,阴世众神所拿出来的阴世天地舆图相关资料,必定是他们所能够给予孟彰的全部。
不会有遮掩,不会有限制。
这是各家世族高门、道门法脉,所绝对不能给予孟彰的。
或许,收拢童子学里各位同窗,与他们一同学习阴世天地舆图相关的资料,给了他一个甚为特殊的梦境世界。但是……
那梦境世界对于孟彰来说,也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孟彰的修行走得很是踏实。哪怕他仍旧未曾真正筑就道基,可筑基对他来说并不难。
只要他继续稳步向前,筑基就在前方。
昨日里被他汲取、推动他向筑基更迈出一步的那方梦境世界,真不是必须。
至于说行事作风……
呵,那玩意儿对世家高门的人来说,真的重要吗?
不,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利益。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不论孟彰是怎么样的人,世家高门都会对孟彰趋之若鹜,孟彰总会是他们的座上贵宾狗。
但要是没有足够的利益……
哪怕孟彰是十世的大善人,功德满身,他们家的大门也绝对不会给孟彰打开。
然而,孟彰就是这样做了。
他为的,其实就是那些同窗们而已。
这一切的根本原因,也只是因为孟彰被触动了而已。
孟彰无言地扬了扬唇角。
这样的他,说来其实还真是很有些多愁善感的意味啊……
孟彰默默沉淀心神,却也很明白——这就是阴灵修行所天然存在的劫数。
阴灵比生人少了一具肉身庐舍,便少了些感情方面的限制与约束,于是也就更容易被旁人的悲喜所感染。
他再看得那个“心”字少顷,才将目光往下一压,看见那个“行”字。
行,其实是作为。
孟彰落入阴世天地时才开始真正接触修行。
而从他开始修行到现如今这个时间节点,也不过才过去几个月的时间。
这几个月时间里,孟彰做的事情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可是直到现在,孟彰所做的那些事情里,真正能给孟彰一个结果的,却还没有多少。
孟彰厌恶五石散,恨不得这东西彻底消失在这世界里。可到现如今,他也不过是勉强让阴世天地里安阳孟氏族里的郎君女郎开始有意识地去拒绝五石散而已。
不说阴世安阳郡里其他各家世族的郎君女郎对五石散是个什么态度,又是不是开始去拒绝五石散,只说阴世天地里的安阳孟氏自家族人。
到得今日,那些安阳孟氏的郎君女郎们十回能控制住自己拒绝七回五石散,已经是最了不起的了。
更多的情况,还是这一回拒绝了,那下一回就控制不住,接下旁人递送过来的五石散药散。
唯一比较让孟彰满意的,也就是孟彰自己家业里的那些部曲、管事和掌柜了。
他们是真的将孟彰的安排着落到实处,一点都不打折扣的。
或许碍于他们本身的能力问题,事情还会存在些疏漏,但他们真的是在贯彻孟彰的意志。
然而,这些部曲、管事和掌柜所做的事情上报到孟彰那里时候,孟彰也不能真正地开怀。
这些部曲、管事和掌柜所以那样的卖力,或多或少在于他们自认自己是孟彰的家臣下仆。
他们必须得听从主家郎君的命令,不论那命令是对是错,不论那主家郎君所择定的到底是怎样的一条路。
孟彰要怎么真正地高兴起来?
那就不是孟彰的所求。
孟彰默然半饷,重又将目光转回到了那“修行事”三个字上。
修行,也是在做人。
修行事,也是人生事。
很难,也很平淡。
它贯穿孟彰的一生,不能轻忽,不能怠慢,得慢慢来。
孟彰的手腕又抬了起来。
在那“道、术、心、行”四个行书之后,又是两个文字落到了那纸张的空白处。
亲,朋。
亲者,亲长手足;朋者,知交友人。
亲朋……
孟珏、谢娘子,孟彰的阿父与阿母。
说实话,孟彰自觉把握不住这两位。
盯着那个“亲”字,想到孟珏和谢娘子,孟彰优势长久地沉默。
孟彰其实隐隐有一种感觉……
他也好,他的另外三位手足也好,一切所作所为都还在孟珏和谢娘子的目光之下。
那种阿父阿母在盯着的感觉,虽然不是很明显,但确实是存在。
孟彰的面色不自觉地显出了几分纠结。
他的手腕也久久停在那纸张上方,半饷没有挪动,以至于一滴墨汁从那毫端滴落下来,在纸张上印下一团干涸的墨印。
到这个时候,孟彰方才回过神来。
他一面将那面前被墨汁污了的纸张挪开,一面快速整理心绪。
罢罢罢,不论他家阿父阿母是真的在看着还是怎么地,到目前为止,他们两位也没有对他、对他兄弟手足四人言说过什么不是?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别的事情需要去踌躇犹豫的?只顺遂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就是了。
阿父和阿母他们,大抵也是这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