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灵之路 上(282)
“……欧阳晟。”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极沉极闷,砸在人耳膜、心头,就像是一方大鼓米线垂落,叫人忍不住心神摇动。
还不等孟彰皱眉,他腰间垂着的那个锦囊处,静默的只似绣画的银白游鱼鱼尾甩动,掀起一片哗啦啦水声。
水声落在孟彰耳边,将那声音的影响给消减去了。
平等王俯视着欧阳晟,不说话。
但祂不说话,却自有陆判替祂来。
“大胆!分明满身罪孽,被押送到阎君座前居然还不知收敛!”
陆判斥骂一声,又自抽出一支灵签丢下去,吩咐两位无常道:“叫他清醒清醒。”
谢必安、范无咎接了灵签,也不多话,直接一震手上拿着的铁链。
哗啦啦的声音响起。
孟彰、郁垒、神荼等观者只是平常,但欧阳晟却遭殃了。
他身体渐渐佝偻,渐渐蜷缩。双手亦是抱住头颅,眉头紧皱,牙关紧咬,似乎痛苦至极。
而在同时,欧阳晟那身打满补丁的衣袍里,似乎也在抖动。
嘶啦的布料破碎声不及铁链抖动的声音清脆响亮,轻易就被那哗啦啦的铁链抖动声给遮掩了去,但审判殿中所有的观者,却都听到了。
一张接着一张的面具从那片片补丁中挣扎着冒出,似乎是绣描上去的纹路,又似乎是从生生从什么人身上剥下来的,诡异的生活。
看见那些面具时候,饶是王璇、庾迹这些高门郎君,都有些惊悚。
是,他们确实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这欧阳晟的旧事与手段,知晓他到底是如何的狠辣,也知晓他这一身衣袍到底遮掩着怎样的罪孽,他们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反正这欧阳晟不能对他们动手,反正这欧阳晟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那欧阳晟就站在他们面前,那熔炼了绝大多数罪行的袍服撕去表相展现内里,不就恶心了他们?
孟彰早早沉下眉头,看着那件打满补丁的衣袍中,一张张面孔无声地挣扎着、呼喊着。
太久太久没有得见天日,呼喊也好,挣扎也罢,到了这一时,只剩下麻木。
麻木地挣扎,麻木地呼喊,再不希冀世界的应答,再不奢望自外往内探来的手……
又或者,也不是这些残魂真的麻木了,而是这些残魂在经历漫长的折磨与压榨后,仅剩余下来的那点心力就只能支撑着他们重复往日的执念。
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去做出反应了。
“此人必得清算,不能轻饶。”孟彰低低道。
夹杂在布料撕裂声、铁链抖动声中,孟彰的声音低不可闻,几乎没有人听清他的话。
平等王目光微动,又自看了过去。
孟彰陡然抬起目光,往上方看去。
上首高坐大椅的阎君眉眼镌刻着岁月的痕迹,但当祂垂落视线看向孟彰的时候,孟彰却能从那目光中感受到岁月的薄暖。
阎君冲他笑了笑,眉眼间隐带安抚之意。
孟彰微愣,很快低头,以表谢意。
阎君的目光回转,重新落到欧阳晟身上时候,那薄暖尽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岁月的冻寒。
祂看着下方抱头无声惨嚎的欧阳晟,漠然且高绝,耐心异常。
待到所有声息平复下去,欧阳晟的魂体却仍是一下下地抽搐着,久久不能平静。
“可能答话了?”平等王问。
欧阳晟突兀地笑了一声,他蜷缩着身体,又等待了许久,才坐直了。
“能吧。”他说。
说话时候,欧阳晟也懒懒抬头,让上首以及侧旁两边的所有人都看见他的眼。
那双眼仍然桀骜,仍然尖锐。
或许他被压在堂下,或许他承受着这整个审判殿的法理重压,或许他落在绝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脱身,可他仍然未曾弯折。
孟彰细看着那双眼,忽然明白了什么叫阳神大修士。
这欧阳晟确实多有因果罪孽,确实罪无可赦,但他能从微时崛起,在那风风雨雨中走过来,修成阳神,自也有他的理由。
孟彰坐直了身体,更认真地看,更认真地听。
他隐约知道——
今日这一场,于欧阳晟这几个被押到殿下的阴灵而言,是审判;于王璇、谢宴这些旁观者而言,是见证;于郁垒、神荼这些阴神而言,是宣告,是警诫。
可于他而言,却是一场碰撞。
心中道念与现世真实之间碰撞与对峙。
他若能闯过去,能坚守到底,自然大有收获,能铺砌出一大段坦途;可倘若他闯不过去,在这里动摇,那么他接下来的这一段时间、一段路程,就会很艰难,很艰难。
这是信念与现实的碰撞,也是理想与真实的较量。
他需要自己闯过去。
陆判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他躬身,悄然往侧旁退了退,将一切交给了平等王。
“你不服?”平等王问。
欧阳晟又调整了下身体姿势。
他做得更随意了些。
“没有什么不服。”他摇头。
成王败寇。
他败了,被人拿下,那么自然是任人处置,有什么不服的?
平等王眯了眯眼睛。
虽祂没有再开口问话,但欧阳晟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只是,不太耐烦陪你们玩过家家而已……”
第129章
“要审,你们就审;要判,你们就判。反正……”
欧阳晟嗤笑一声。
“如今我不就是你们的阶下囚呢么?”
“怎么审,怎么判,不都由得你们说了算?我能有说话的地儿?”
王璇、庾迹这些高门郎君目光微动,掩去眼底升起的笑意。
今日这一场,大抵还真是好戏啊。
平等王高坐上首,视线自然垂落,看着那欧阳晟,不知想了些什么。
“阁下不愧是能修成阳神道果的人物,心性委实坚韧。”祂赞了一声,再不管其他人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又都是什么样的想法,只吩咐陆判道,“既如此,那便正式开始吧。”
“是。”陆判恭敬应了一声,复又转过身来,回到判官法案后头坐下。
“吾为察查司判官,当予善者善报,恶者恶报,宏善平冤,各有所归,各有所偿。”
“今日,吾接酆都文书,接手审判尔等策划谋害安阳郡小郎君孟彰一案,并核查尔等昔日所作因果,清算前事后因,以还天地清明。”
“吾于此,上禀天地及诸位阎君,下报万灵众生——”
“开审。”
陆判清喝一声,又伸手自案头签筒处抽出一支令签掷落在欧阳晟身前。
有道则法理被令签牵引,层层封锁,将这一片地界彻底囚锁起来。
孟彰察觉到了什么,细细感应一阵,到底是没有去做出更多的尝试。
孟彰能稳得住,王璇、庾迹等一众高门郎君也仍然能安坐席上,可跟在王璇、庾迹这些高门郎君后头,肩负护持自家郎君安危重责的各家客卿、护道人却坐不住。
只是几番尝试,结果都未有任何改变。
他们的手段都被锁住了,不论他们怎么去催动,总是不见效果。
王璇、庾迹等一众高门郎君们瞧见,心里多少也有些计较。
“既然如此,那我等只管安坐便是了。”王璇往身后传音道。
坐在王璇后一列的那几位琅琊王氏客卿很担心。
“可是郎君,这样一来,我们的生死就都全在这些阴神手上了。”
王璇似乎是笑了一下。
“在便在吧。”王璇道,略停一停后,他反问后头的那些客卿,“我们在应邀以前,不是就已经预想过这样的情况了么?”
客卿们不说话了。
预想过是预想过,可当一切真正出现的时候,想要让他们坦然接受,也不是那么轻松的。
“且放轻松,这殿里各方汇聚,即便是阴神,一时半会儿也还招惹不起,祂们不会出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