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灵之路 上(181)
孟庙不答,反问孟彰道:“有什么区别吗?”
孟彰被孟庙问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失笑摇头。
“是啊,有什么区别吗?”
在这个世道,安阳孟氏根本就是孟椿、孟梧的孟氏,只要他们拿定了主意,安阳孟氏便将会彻底贯彻他们的意志,也只会贯彻他们的意志。
旁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想法,那个别有想法的人是不是安阳孟氏的人,在安阳孟氏中是个什么身份,跟他们有什么亲近关系……
都没有任何不同。
是他想错了。
他天真地以为,作为安阳孟氏族人,他理应可以对安阳孟氏的决断发表意见;他更天真地认为,作为安阳孟氏的麒麟子,他理应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安阳孟氏的决定。
但事实上,这一切都是错觉。
孟庙看着孟彰面上反常的笑意,心中越发觉得不安。
“阿彰。”他喝问,“你要悖逆族里的决断吗?!”
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收住了面上的笑容。
“庙伯父。”他唤了一声。
孟庙强自按捺住心神上的翻涌,侧耳听着对面传来的声音。
“你方才说,这天下太大,我们安阳孟氏力弱,护不住这天下,只能尽力保存自家的族人……”
他慢悠悠重复着孟庙方才说过的话,然后才将他的那个问题问出来:“但放任五石散流散族中,放任族人服散,就是你们,就是族里对自家族人的保护吗?”
“你们真的……就不清楚五石散到底会怎样催磨、折损一个人吗?!”
“你们真的,就没有去看过那些被五石散祸害到无法救赎的族人吗?!”
“请你告诉我。”
迎着对面投落过来的目光,孟庙半饷无言。
族里他家阿祖和梧叔祖有没有去细看,他不知道,但他确实看过了。
因为孟彰对五石散过于激烈、过于顽固的排斥。
他去细看过,所以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孟彰想要笑,但脸上僵硬的皮肉抽动半饷,到底是成不了弧度。
“你们知道,你们也都看过了……但你们最终还是选择了放任。为什么呢?”
孟庙嘴唇蠕动着,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可是,不需要他来回答,孟彰自己便有了答案。
“因为五石散背后站的人,因为五石散背后牵扯到的种种恩怨,更因为……”
“你们心中有愧。”
“你们无法面对那些族人。”
服食五石散的人,各有各的理由,但细细追寻去,他们心中苦闷,却是极度统一的一个原因。
那些都是……为了家族安稳,为了家族利益,被家族放弃了的人。
“对于你们来说,购置五石散的花费,虽然不少,但也不算多,只凭那些族人自己的身家就完全能够负担。”
“正好这些族人资质不够,他们自己划个圈子自个玩闹,不在族里寻找各种上进的机会,不跟族里要求更多,便尽可由着他们玩闹去……”
“至于五石散的毒性,”孟彰一撇嘴角,“那是什么?有这么一回事吗?”
“便是有人来族中质问,你们也尽可以推到那些族人自己头上去。”
“说……”
“他们都已经是成年的郎君、女郎了,又不是无知幼童,需要族里管束提醒吗?说,他们该当为自己的放纵承担责任;说,你们无能为力……”
孟彰又是一撇嘴:“是不是这样?”
孟庙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阿彰,你是在为这件事情怨怼族中吗?”
孟彰摇头:“并没有。”
孟庙不信,他死死地盯着孟彰的眼。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已经平静了下来,只是那平静夹带了少许疏淡,反让孟庙自己久久静不下心来。
“我为什么会怨怼族中?”孟彰在反问。
“我是受到族中诸多资源供养、得族里偏爱的那个人,那些郁郁不得志、沉溺于五石散的药效之中、最终将自己沉入万劫不复境地的,可不是我。”
“只要我自己不动心、不伸手,就不会有人胆敢将五石散送到我面前,五石散祸害不了我……”
“我为什么要怨怼族中。”
孟庙脸色犹疑松动:“那……”
孟彰心头有许多郁气沉积。
他久久没有说话。
孟庙也不打破沉默,只像棵树木一样在原地扎根。
“……如果非要说的话,”许久以后,孟彰才又开口说话,“那便是我在为那些族人鸣不平吧。”
孟庙的目光一时垂落下来。
若是以他出身安阳孟氏宗房嫡支的身份来说,他其实是不会对孟彰的话生出任何触动的;但若是只从他的平常资质说起的话,他却是难以压制心头那无法忽视的酸涩。
撇开身份之后,他本也只是一个平庸之人罢了……
“阿彰。”眼看着对面的小郎君即将再次转身离去,他便唤了一声。
孟彰收住脚步,重新偏了目光回来看孟庙。
“阿彰,你放心,今日你与我的这一番对话,我会斟酌着往族中传递的。”孟庙抬起目光,直视着孟彰看来的眼。
孟彰面上无意义地笑了一下,问道:“庙伯父指的是哪些。”
孟庙提醒道:“天下。”
孟彰不置可否:“多谢庙伯父。”
孟彰转身要走,孟庙下意识追出一步。
“阿彰,”他待要劝,“这天下根本就是一摊浑水,而且这天下还是司马氏的天下,跟我们全无关系,阿彰你又何必……”
已经走出几步的孟彰停住了脚步,回身看向身后的孟庙。
孟庙一怔,竟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感觉。
明明他才是成年的郎君,明明孟彰不过是一个还未长成就已经夭折的小郎君,可这回儿他竟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小郎君……
“庙伯父,”孟彰在问他,“这天下,真的就只是司马氏的天下吗?”
孟庙本想要点头,但在对面小郎君炯炯的目光下,那样轻松简单的动作,他却硬是做不来。
“这天下,真的就跟我等无关吗?”
“天下是皮,而我等……不论是司马氏,还是安阳孟氏,更或只是单纯的你我个人,都是那皮上生长着的毛。”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最后问。
孟庙不能应声。
孟彰再不看他,转身走了,只将孟庙一个人留在了背后。
坐在月下湖的白莲莲台上,孟彰沉默许久,忽然轻笑一声。
阴月爬上柳梢,苍蓝月光挥洒而下,将这一方阴域天地尽数填充。
湖中有银鱼游出,来到白莲莲台下方。
银鱼们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绕着白莲莲台上的孟彰转圈圈。
孟彰不动,只带着点倦怠,默然看着。
鱼群里为首的那尾银鱼在湖水中与孟彰的眼睛对望。少顷后,那位银鱼从湖水中跳出。
它没有去碰撞孟彰的手,而是就在孟彰的眼前不断地跳起、落下、跳起、落下。
孟彰看了一阵,终于伸出手去,要将银鱼接住。
那跳起的银鱼身体在空中灵活一转,避让过孟彰伸出的手。
孟彰便收回手去。
那银鱼继续在孟彰眼前跳起、落下,跌落到水里后,那银鱼往湖水深处游出一小段距离,然后才返身回来,接着再跳起。
倒也没有让它等多久,孟彰便领会到了它的意思:“你是在邀请我?”
银鱼不再跳起了,它在湖水里安静地游着,等待孟彰的动作。
孟彰犹疑一瞬,终于对银鱼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今日心情不好,原因很是复杂,不是游玩一阵,就能放松心情的。”
“若是为了开解安慰我,实不必如此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