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不在树篱外 上(11)
这孩子想表达的是:我在院子里,他在上面的房间躺着(儿童把躺着描述成睡),我看见(或看望)了他,我俩说了话,他很高兴。
梅拉困惑地问:“呃……你们聊了什么呢?”
问完之后,梅拉发现马尔科的眼睛在抖。
不是转眼珠,也不是身体发抖,是他蓝眼睛里睫状体的部分在颤动,有点类似水波的状态。
梅拉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她从没见过这种现象。
人突然看到异乎寻常的东西,一瞬间头脑是懵的。
所以这时梅拉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只是继续盯着孩子的蓝眼睛。
马尔科的眼睛继续抖动着,咧嘴露出非常灿烂的笑容。他回答了老师的问题:
“说,快乐,杀了他,结束,唱歌,谢谢,杀了他……”
尤里出了医院。走到街上被凉风一吹,他又想起了关于穿堂风的那些话。
他忽然想起来了,想起第一次听说这句谚语时的情景了。
福利院里有个叫杜桑的老爷爷。第一次对他说这句谚语的,就是杜桑爷爷。
尤里不知道杜桑到底有多大岁数,反正从他小时候起,杜桑就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那天,也是个秋天的夜晚。小尤里在走廊里跳来跳去,跑来跑去。
如今想起来,他也不知当年的自己到底在玩什么,楼道里没什么可玩的,他只是在发泄过剩的精力。
他跳了好几个来回,一点也不累,还有一种乘风飞出窗外的错觉。
他想象自己像彼得潘一样从窗户跳了出去,飞在空中,穿过中庭花园,来到了平时不去的区域。
他进入了北楼的会客室。这个时间,会客室空无一人。
他飘出了门,沿走廊向西,一路来到北楼和西楼的连接处。
小孩子们都不来这个区域。大人不让来,孩子也不感兴趣,这里没什么好玩的东西。
尤里有些好奇,于是就穿了进去。
这里确实没什么意思,墙壁白白的,人很少,偶尔会路过一两个人。
他只能在走廊里转,进不去房间。房门上有玻璃,他可以从玻璃上往里看,屋里都是陌生的爷爷奶奶,好像都在睡觉。
这时,其中一个房间开门了。有个阿姨正在打打扫卫生,就这样把门一直开着。
尤里进了房间。
他路过阿姨身边,带起一阵微风,阿姨埋头工作,看都没看他一眼。
在这个房间里,尤里见到了杜桑爷爷。
杜桑并没有做自我介绍,因为他根本不能说话。尤里从床边的牌子上看到了他的名字。这个时候尤里已经能很熟练地拼写了。
“看来童话故事是真的,”杜桑爷爷躺在那,好像说话了,“穿堂风是仙灵的眼睛……”
“什么童话?”尤里兴致勃勃地问。
老人念叨着:“在李子树的阴影里,在池塘水中,在房子转角处,在你的余光旁,在梦境的边缘,在窗外的风中……”
“给我讲讲。”尤里很有兴致,又靠近了些。
刚一靠近,尤里就后悔了。明明杜桑爷爷不能动,尤里却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在抓着自己。
那是一股由情绪形成的巨大漩涡,漩涡里全都是沸腾的黑色海水。
尤里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只在科普纪录片里看过所谓的旋涡,但他能确信,此刻他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狂暴奇景。
他害怕被卷进那浓烈的悲恸中,于是他迅速挣脱,后退……可是房门关上了,他竟然出不去。
耳边持续传来杜桑的号泣。
尤里有点受不了,他看准打开的窗户,赶紧用力飘到窗口,纵身跳下。
那之后的经历就像一场梦境。
他在走廊里醒来,仍然是南楼三层的走廊,身后就是他平时住的房间。
尤里恍然大悟:一定是我玩着玩着睡着了,在走廊里睡觉,被风一直吹着,所以做了乘风飞出去的梦。
现在,二十多岁的尤里再一次恍然大悟:原来那不是梦,而是因为我不是人啊!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一边整理浮现出的回忆,一边穿过完全没车的马路,走进快餐店。
店里人不多,负责点餐的店员也只有一个。
此时有一对青年情侣正在点餐,尤里得排在他们后面。
那对情侣磨磨唧唧的,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又说不要了,点汉堡纠结辣的还是不辣的,刚要点咖啡又说要不然换成茶吧……这还没点完,女士开始算卡路里了,男士问店员咖啡用的哪种豆子,烘焙程度是怎样的……
店员垮着个脸,目光越过男士的肩膀,看着后面的尤里。
男士这才发现后面还有人,他面带歉意地让开了,说自己再想想,让尤里先点餐。
尤里表示了感谢,飞快点好了东西。他早就饿了,路上就想好要吃什么了。
等餐的时候,尤里坐在一旁的空座位上。那对情侣也终于点好了,女士去了洗手间,男士晃悠了一会儿,向尤里走来,坐在了他对面。
“刚才抱歉啊。”男子说。
尤里表示不介意。男子继续坐在这,和尤里闲聊了起来。
一开始的话题是天气和炸鸡的口味,然后男子说起去了洗手间的女伴。
“她最近口味比较挑剔,因为她怀着孕。”男子微笑着。
“这样啊,恭喜你们。”尤里回答。
“谢谢,不过你误会了,那不是我的孩子。”
尤里说:“哦,那就不恭喜了。”
男子愣愣看着他。
尤里的脑子飞速转了起来:我在说什么啊,完全没想好该怎么说话!这男的到底什么意思……是情感肥皂剧里常见的那种意思吗?我应该怎么接话?难道应该说“节哀”吗?
他突然灵光一闪,领悟到了最简单的答案——这两人根本不是情侣!是我想多了,谁说一男一女站在一起就是情侣了?
尤里改口道:“抱歉,我刚才在想别的事情,有点走神了。我的意思恭喜她,只恭喜她一个人,不包括你。”
男子有点腼腆,抿嘴一笑。看他表情比较放松,尤里觉得自己给出的反应……大概还可以吧?不算太好,也说得过去吧?
仔细想想,这两人的外表看起来确实不像一路人,俗称“不般配”。女士戴着眼镜,穿着一身妈妈奶奶们会喜欢的碎花袍裙,棕红色头发盘成辫状发髻,显得很端庄保守;而男士看起来潮流得多,金色长发随意披在肩上,身上的黑衣十分宽松,是那种剪裁得很难理解的款式,他的脖子、手指、耳朵上到处都是小饰品,脖子上还露出了一点点文身,总体来看,是那种会出现在新锐时尚刊物上的形象。
这时,尤里点的餐配好了。他去拿纸袋,黑衣男子也跟着他一起起身。
尤里这时才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个人怎么如此自来熟?
黑衣男点的餐还没到。尤里要离开了,他跟着尤里一起走出快餐店。
出门后,男子对尤里说:“那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是她的孩子。”
尤里一脸迷惑。
不是你的还好理解……她怀孕了,怀的不是她的孩子?那还能是谁的?
在尤里犹豫要不要直接走人的时候,男士突然话锋一转:“你玩过扭蛋机吗?”
“啊?”尤里没玩过。但听说过。
“外国传来的玩意,市中心的百货公司里有这种机器,和其他游戏机在一个楼层。你把硬币塞进机器里,机器给你一个塑料球,球里是小玩具。打开之前,你不知道那是什么玩具,只知道大致是什么类型。有的国家直接往机器里塞钱,也有的国家得先去服务台买代币,用代币再买扭蛋。”
尤里之前一直尽量保持着礼貌,这会儿他不太想保持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男子的笑容愈发灿烂:“她肚子里的东西就是代币。将来到了交换的时候,她把代币交出去,换回来她真正想要的孩子。”
尤里一头雾水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