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59)
那边谢苏背对着他,无声无息,显然是睡熟了。
姚黄将灯吹灭,自己也翻身入睡。
这一夜,谢苏似乎没有起来。姚黄睡觉很轻,若是谢苏半夜又梦游了,他下床走到门口这几步,已经足够把姚黄惊醒。
接下来两日,谢苏都没有梦游,他心中也稍微觉得安定了一些。
倒是姚黄不习惯跟人同屋而住,几日下来便是明显的精神不济。
这几日,学宫对今年结业弟子的试炼业已开始,来观礼的众仙门弟子也已经安顿在学宫之中,姚黄白日里不似前几日忙碌,但还是瞌睡连连。
这一夜,姚黄照旧去了半月小湖,蜷在榻上,手里握着话本子,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看。
抬眼时,姚黄看到谢苏坐在灯下,右手虚虚拢在左边手腕上摩挲。
他以为是谢苏左边手臂不舒服,便出言询问。
待谢苏手指挪开,姚黄才看到他拢着的是左手腕上那串玉玲铛,前几日自己是见过的。
“这是什么?之前都没见过,还挺好看的。”姚黄好奇道。
“是一件法器,”谢苏道,“师尊给我的。”
姚黄点点头,没再追问,低头去看话本,打了个哈欠。
片刻之后,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今日主人问起你,说怎么这几天都没有看到你……”
谢苏移开目光:“临近学宫结业,师尊不是很忙吗?我……就没有去打扰他。”
听到这话,姚黄的瞌睡都被自己的怒气给冲散了。
“他还忙?要不是杨观那老头子三请四请的,我看他甚至懒得去学宫的大典上露个面。”姚黄神色悲愤,“到最后事情都是我的,我当初为什么要认他做主人……”
他说到后面,声音却是越来越小,仿佛就是在谢苏这里,也怕被明无应听到似的。
姚黄愤愤撂下话本,将自己埋进被子里睡觉。
只听得一声轻响,是谢苏指尖释出一道灵力,将灯中蜡烛的烛芯断去。
姚黄这几日困倦得很,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只是还没睡多久,就听到谢苏那边有轻微的动静。
他心里一动,裹着被子转身看去,果然看到谢苏已经离开床榻,慢慢地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看谢苏的神色,与他那一夜梦游时一般无二,眼睛空濛濛的毫无神采,动作迟缓滞重,脸上也面无表情。
姚黄试探道:“谢苏?”
房间内安静得落针可闻,谢苏绝没有听不见之理。
可是谢苏就是对他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坐在桌边,执着茶杯,慢慢将那一杯凉水喝完。
随后,他竟然就这么握着杯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若不是姚黄太熟悉谢苏,看到他这样面无表情,或许会被吓到。
谢苏漆黑的长发散落下来,衬得他一张脸更似冷玉一般。
姚黄望着谢苏的脸微微出神,无端想到将来谢苏长大,会跟一个什么样的女子结为道侣。
在姚黄看来,是否出身名门全然可以不用考虑,自身修为怎么样也不算最重要的,反正谢苏将来一定不可限量,他的道侣修为差一点也无妨。
但那女子一定要长得非常好看。
若是不够好看,她又站在谢苏身边,那画面终究是有些缺憾。
姚黄也知道自己这个以貌取人的毛病应该改一改,可是本性难移,不是那么好改的。
况且他原身是天下第一品的姚黄牡丹,花开之时,满城芬芳都黯然失色,便觉得自己以貌取人也算不得什么。
他这样漫无边际地想了许多,听到谢苏的脚步声才回过神来。
只见谢苏将茶杯放好,转身走到床边,又动作迟滞地睡下了。
姚黄心中有些好笑,也闭上眼睛,一觉睡到了天亮。
第二日晨起,谢苏照例问他:“我昨夜起来过吗?”
姚黄叹了口气,还是没有骗谢苏。
“昨夜你确实又起来了,不过也没有做什么,只是走到桌边喝了杯水,也没有走出房间。”
谢苏像是欲言又止,轻声道:“我知道了。”
姚黄有心宽慰他几句,但今日事务不少,他已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下去。
姚黄走后,谢苏对着屋里的水镜看自己的脸。
他昨夜又梦游了。
这事情听来荒唐,但两次梦游姚黄都是亲眼所见,甚至连师尊也看到了,自己还对师尊随意做出那样的事。
谢苏默然半晌,伸手揽过牧神剑负在背上,转身离开了半月小湖。
蓬莱山西麓。
百丈飞瀑从山崖间跌落,发出巨大的轰隆声响,阵阵水雾弥漫空中。
自山谷之中向上看,那飞瀑好似从天际倾倒,漫山遍野红枫尽染。
谢苏穿行在山间枫林之中,白衣胜雪,乌发如漆。
他负着牧神剑,自半月小湖一路穿过南麓的竹林,进入了这一片红枫之间
虽然已经走了几个时辰,但是谢苏穿行速度不减,气息也只略略有些起伏。
蓬莱山中灵气充盈,过了这些日子,谢苏肩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行动之间并不受太多影响。
按他的设想,到日落时,自己恰好能将这蓬莱山走过一遍,又回到半月小湖。
如此在山中奔行一日,身体困乏之时再入睡,或许就不会再梦游了。
姚黄不习惯跟人同居一室,这几日跟谢苏同屋,白日精神困倦,哈欠连连。虽然姚黄自己并没有说什么,但谢苏也已不好意思再留他在半月小湖。
数日之间,姚黄已经见过他两次梦游,足以说明他这毛病并非偶然。
西麓的秋意深浓,谢苏一路行进至此,枫叶沾衣。
他心道,若是今夜自己还是会起来梦游,明日就找根绳子来,入睡之前将自己捆在床上好了。
越向高处攀登,四周便越是寒冷。
漫山遍野的红枫渐渐被谢苏甩在身后,已经可以遥遥望到北麓的冰雪之色。
冰雪之间,又有无数苍松翠柏。
谢苏穿行速度不减,很快就满身落雪。
天寒地冻之中,他停下步子,仰头看向天地之间纷纷扬扬的大雪,微微启唇时便有白气呼出,不经意间将他长睫上的落雪融去。
牧神剑在他身边,谢苏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那磅礴的剑意。
两年之间,他早已对这种感觉习以为常,可是此刻却不觉出神。
藉由这柄剑,谢苏想到了师尊。
只消想到自己曾经在梦游的时候摸过师尊的脸,谢苏便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师尊。
他心知以明无应的性子,这点小事,他必然不会放在心上。
可谢苏自己却做不到若无其事。
对他来说,师尊跟这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同。
漫天大雪倒映在谢苏琉璃色的眼睛里。
他又在风雪中走了几百步,忽然听到一点极细的声响,像是某种小兽哀哀的呻吟。
此处接近冰湖边缘,松柏都生得十分高大,沿着湖边延伸而去,像是一扇巨大的深绿色屏风。
岸边乱石嶙峋,上面都覆着厚厚的积雪。
谢苏循声辨位,很快就在一处乱石间看到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
那小狐狸一双漆黑的眼睛,圆圆的鼻尖亦是黑色,它藏身碎石间,轻轻地叫了两声。
谢苏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停在原地,只是静静地看着。
小狐狸浑身毛茸茸的,只在皮毛尖梢沾了一星落雪,蓬松的尾巴团在身体一侧。
那双漆黑的眼睛看向谢苏,片刻之后,小狐狸自乱石之中跃出,跑到了冰面上。
谢苏却已经看清,这只小狐狸的前爪跛了一只,奔跑跳跃之间不敢落地,大约是受了伤。
他本以为自己惊扰了这只白狐,却又想寻个法子抓住它,看看那前爪还能不能治。
瞬息之间,小狐狸已经在冰面上一跛一跛地跑出去一段,又忽然停住回头,看向谢苏。
谢苏微笑道:“你是想要我跟上你吗?”
他举步踏上冰湖,小狐狸果然又开始往前走。
每走出十几丈,小狐狸便要回头看一看谢苏,似乎是在确认他是不是还在。